重活記 三十六章

作者 ︰ 唐觀水

自打吏部外放的正式行文出來後,這些時日里除了徐進嶸忙于應酬,便是淡梅比起從前也忙了許多。三天里倒有一兩天能收到京中各府女眷們的邀貼。其中一些是和秦氏交好的,曉得她家女兒要隨夫外遷,故而具了帖子做東餞行。也有些品階相當的,艷羨她家男人高升得了個好缺,存了結交之意。淡梅雖不喜應酬,只從前跟在秦氏身邊,見多了官場女眷們之間的迎來送往。自己既然已經成了徐家主母,面上功夫還是要做的,不去便是落人臉面,少不得要一一過去應酬。好在也有個好處,母親秦氏十之七八也會被邀前往,所以她母女二人這些時日倒是隔三差五地見面。秦氏既是歡喜,又舍不得女兒,每次見了必定是拉著她手有說不完的話。

今日收到的這邀貼上的崇王府本是太宗四子一脈。老崇王在真宗年間曾奉命出使遼國,挫敗了遼國陰謀,甚得真宗倚重,故而如今雖頤養天年,只是逢了壽日,當朝的仁宗皇帝必定還是要親自派人送去賀禮祝辭的,可謂榮寵不減。王妃連生三個兒子,中年之時得了個女兒,自小花容月貌,才比詠絮,六歲便被封為郡主,得號魚陽。

魚陽郡主雖集萬般寵愛于一身,只在京中貴婦人的閨閣私下談資中,名頭比起從前的文淡梅卻更勝一籌。文淡梅只是連克三夫,她雖年少之時亦是死了個丈夫,如今卻以風流出名。據說從前還在夫家之時,便與一侍衛有所瓜葛,夫家雖覺羞恥,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沒了丈夫後的頭兩年,甚至還常以禮佛之名到寺廟中與男子私會。後來風聲大約傳到崇王府中,老崇王深以為恥,老王妃卻不大信傳言,只將她重新召回王府,一是作陪,二也存了看盯之意,只想重新給她擇個良婿嫁了。她卻百般推月兌,甚至放言沒有自己看中的便不嫁,若是強逼便剪了發修行去。故而一晃幾年過去,仍以郡主身份留在王府之中。老王妃雖是焦心,卻又拗不過她,只日日在佛前祝禱早日能得個合眼緣的好把女兒再嫁掉。

淡梅前日應邀去個與秦氏交好的命婦府中時,席間便听夫人們數度提起過這位郡主的過往艷事。心中也是暗暗有些納罕,沒想到此時皇親之中竟也有這般出格之人,不想今日便收到了這位郡主的邀貼。

淡梅自忖與那魚陽郡主從前並無來往,且論地位的話,對方比起自己只高不低,實在沒有自降身份特意結交自己的必要,想了半晌,仍是不解。只听丫頭說那傳信的王府中人還在等著回音,也不敢怠慢,便叫人封了雙數賞錢,外面縛了圈紅絲帶給送出去。這便是表示到時會應邀過府的意思。

早間徐進嶸出去時曾對她提過,今日要出城到鄰近的濟梁與人了結一些生意上的事,若是晚了城門關閉便不回來了。濟梁在汴河邊上,亦屬開封府,地方雖不大,只京中生意人的貨運倉庫俱都聚在那里,往來極其昌盛。淡梅一直等到了戌時末,估模著他晚間不回了,便自己閉門歇了。第二日起身,想起昨日收到的邀貼,便仔細換了衣衫,坐到了梳妝台前妝扮起來。

淡梅透過銅鏡,見身後妙春正仔細地給自己梳頭,動作輕巧,像是怕扯疼了她頭皮。和這丫頭幾年處下來,她對自己確實一直是盡心侍奉。連後來自己曉得了她心思,平日里有些特意疏遠了,她亦是看不出有什麼怨艾,仍是侍奉周到。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可惜了這丫頭,不該存了做人通房的念頭。

想起當初秦氏的安排和自己試探時她的反應,淡梅突然覺得心里有些悶,懷疑自己當初的默許是不是錯了?該一口斷了她那個念頭的。到如今讓人空抱了半年多的盼頭,再開口回絕會不會為時過晚?

「夫人,這盒子里的都是從前頭帶過來的里面新取出的,你瞧哪朵好?」

淡梅正有些出神,冷不丁听妙春問自己,便抬眼望去,見匣子里放了些花勝頭簪,瞧著流光一片。應該都是當初出嫁時秦氏給備的,一年春夏秋冬里各自要戴不同的頭面首飾。

她平日里對這些不大上心,便隨口哦了一聲。

「這朵瞧著好,和夫人的衣衫正好相配。」

妙春說著,便已是撿了樣插進了淡梅已經梳好的發鬢邊。淡梅望了下鏡子,見是朵點翠蝴蝶花鈿,上面瓖了寶石,看著極是華美精致,想必費了不少銀錢。想到秦氏對自己連這等頭面上的細微之物都下如此本錢,心中一時有些感慨,只怕秦氏為了嫁自己這個女兒,把大半積蓄都費掉了。

淡梅收拾妥當,按照常例備了些時鮮果品做禮,瞧著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帶了妙春妙夏坐了車子往崇王府去。

王府就在內城保康門邊上,附近住的都是些皇親貴冑。

似這般閨中婦人們的私下邀約相聚,一般不走正門,都是從邊牆另扇門進去的。馬車剛停下來,便見到一個衣飾鮮麗的大丫頭站在門里候著了,待听得是徐家夫人到,面上露出了笑,給迎了進去。一路被引著進入了垂花門,便到了內堂,轉過幾道回廊,這才到了間大屋子前,瞧著似是暖閣。門口站著的另兩個王府丫頭看見人過來了,急忙打起了簾子。

妙春妙夏站在外,淡梅微微俯身進去。剛進入,便覺一股暖香撲鼻,卻不是她平日聞習慣了的那種清幽甜香,氣味十分濃燻。待緩過了一口氣打量了下內里,心中便又有些驚訝起來。暖閣里陳設華麗。只偌大的屋子里,靜悄悄竟只有她一人,與往日里聚會時必定要多邀些夫人們同座大相徑庭。

沒片刻便有丫頭奉上了茶,說郡主立時便到,請夫人稍安片刻,說完便束手站在了邊上。

邀帖是對方所發,如今她這個客人按時上門了,主人卻遲遲未露面,加上那丫頭站那里不時瞟向自己看,神色有些怪異。淡梅心里突然有些不安,雖不知那魚陽郡主到底所謀何事,只今日請了自己過來,只怕是有些心懷叵測了。

既然已是過來了,且淡梅也不想被邊上王府里的那丫頭瞧出自己心思,便神情平靜地端起了茶盞,慢慢喝了一口。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過去,這才听見外面廊上傳來了腳步聲。淡梅抬眼朝門口望去,見門簾子被掀開,進來了一個身量修長的女子,年約二十三四,香鬟微墮,臉瑩紅蓮,眉勻翠柳,身上服色華美,便曉得是那郡主過來了。

淡梅放下了茶盞,剛要起身朝她見過禮,不想那郡主疾走幾步便到了跟前,一把扶住了正欲行禮的淡梅,笑眯眯道︰「妹妹快請坐,今日姐姐邀了妹妹過來,方才卻是被俗務纏身,恁晚才到,讓妹妹空等了,罰還來不及,哪里敢受妹妹的禮,這豈不是折煞姐姐了?」

淡梅心中更是驚訝。自己與這魚陽郡主非親非故,她卻一見面便這般姐妹相稱,實在是親熱得過頭了。只面上也未顯出來,只是不著痕跡地松月兌開了她攙著自己的手,重新略微後退些行過了禮,這才抬眼微微笑道︰「郡主言重了。我等下也是該當得。」

魚陽見淡梅這般做派,說話也是不卑不亢,似乎怔了下,隨即笑道︰「我略長你幾歲,方才一眼瞧見你便覺著投緣,這才腆了面皮自稱一聲姐姐,妹妹莫要見笑。」

淡梅應道︰「郡主金枝玉葉,叫我一聲妹妹那便是天大的抬舉了,我求都求不來呢。」

魚陽掩嘴笑了起來,眉間眼角俱是掩飾不住的天生裊娜風流,便是淡梅也看得有些難以挪開目光了。暗道生成這麼一個天仙人物,又素有才名,也難怪尋常男子入不了她眼了。

兩人落座,又客氣了幾句。淡梅見她說的都不過是些京城里的風土人物,卻半句也不提今日邀自己過來的目的,陪著說了會話,便看著對面的魚陽笑道︰「郡主今日叫了我來,可是有什麼吩咐?郡主直說無妨,但凡我能,便絕不會推卻。」

魚陽吃吃笑了起來道︰「瞧妹妹說的。我不過是久聞妹妹大名,早就心存結交之心,只一直都不得機會。前幾日听聞妹妹下月便要隨徐大人遠遷淮南路,心中不舍,再不邀來敘話一番,只怕從此便是山高水長了,那豈不是抱憾了?」

淡梅一听這話,便曉得對方不過是隨口胡謅而已。自己即便有名,也是那個克夫的惡名。她再壞了腦子也斷不會因了自己與她一般死過丈夫便特意邀了自己過來。只她既然不肯明說,淡梅便也不再問了。對方說什麼自己應對了便是,話卻是絕無多半句。

魚陽說了會話,站了起來到了南牆邊的一個黃花梨多寶格前,手上撫過上面擺著的個玉件,突的似是不經意回頭笑道︰「對了妹妹,我倒是想起個事。年前家母過壽,我不曉得送什麼禮好,最後還是托了徐大人給找了個騰雲童子拜佛玉雕,真真是送到了家母的心坎里去。一直想著親自向徐大人道謝,卻是沒甚機會。今日正巧妹妹來了,回去代我向他致個謝,就說往後若是有機會,姐姐我再親自向他表過謝意。」

淡梅听她第一次說徐大人三字,還未聯想到徐進嶸身上,待听到後面,這才明白了過來。心中一下便起了疑慮。只很快便壓了下來,淡淡笑道︰「郡主既這般吩咐了,我自然把話帶到。」

魚陽笑了起來,回眸時眼波婉轉,媚態橫生。

淡梅起先听那些貴婦人們私下里議論這魚陽時,對她並未起什麼偏見。方才雖覺她邀自己過來卻又不提什麼事,舉動雖怪異,但也未起厭惡。此時听她說出這般話,尤其提起那「徐大人」三字時,似是特意帶了重音,也不知怎的,心中一下便涌出了絲淡淡的厭煩之感,連與她虛應都有些不耐了。又坐了片刻,便推說家中有事,起身告辭了。

那魚陽也未強留,只是這回親自送她到了那門口,這才笑道︰「我與妹妹有緣,日後必定還會再見。」

淡梅笑了下,朝她略微點了下頭,便自顧提裙上了等著的馬車。

徐進嶸昨天出去,今日回來時天又是透黑了。淡梅早拆了釵環上榻了,背後墊了個靠枕坐在被窩里看書。見他回來,要下榻去迎接,已是被他阻攔了道︰「坐著吧。仔細被窩里出來冷。」

淡梅看他一眼,見他面上帶了絲疲倦之色,想是在外奔波所致,一下覺著有些憐惜。只想起白日里魚陽郡主特意大費周章地弄了自己過去,說了一大堆的廢話,重點只怕就是最後那段話,心中便又有些別扭起來。只面上也未露出,只淡淡嗯了一聲,眼楮便又盯在了放在自己屈起的膝蓋上的那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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