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乃娘額頭那塊大黑疤,倒也有個說法。淡梅自己用那綠玉膏擦後肩傷疤,便也送了盒給女乃娘,畢竟那疤痕是在腦門之上,不比她的後肩,關系到頭面的事。不料女乃娘卻是抵死不擦。淡梅起先還有些不解,待後來有日與喜慶說笑間,才明白了緣由。原來女乃娘竟是覺著面上這黑疤是個叫她有機會賣弄自己的引子。大凡新進來的丫頭下人,待稍熟了些,自然便會問起她額頭疤痕的來歷,那時她便得意洋洋把自己英勇護主的事跡再添油加醋地重溫一遍,見對方滿臉驚嘆,極是滿意。故而似這般的好東西,她只恨它日漸消淡,叫自己少了個吹噓的引頭,哪里會舍得抹去?
女乃娘入了花廳,便叉腰站在翹翹面前,干巴巴道︰「跟我過來!」
翹翹見她凶悍,先便有了絲怯意,小聲道︰「不曉得這位媽媽如何稱呼?」
女乃娘不語,她身後有個小丫頭便已是快嘴搶了道︰「你連這都不曉得!她便是府上小娘子的女乃娘,管事媽媽,連我家大人和夫人都極是看重的!」
女乃娘心里受用,神情便端得更是高。
翹翹心中雖有些不服,只如今自己尚未被收用,連個侍妾也算不上,也不敢托大,急忙起身見了個禮,心道往後憑了才貌和自小教習過來的伺候男人的功夫得了寵,那時再好好給這個惡婆娘一個絆子。
女乃娘瞧也沒瞧,轉身便走,翹翹沒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跟了上去,七拐八拐地跟了半晌,到了個門前,見瞧著有些陳舊,尚在打量,女乃娘已是噗一下推開了門,呶呶嘴道︰「進去!」
翹翹探頭一看,見里面是個柴房,灰撲撲的,牆角還放了一排的酸菜缸子,撲鼻的酸臭味,哪里肯進,還在抵著,已是被女乃娘一推被進去了,身後那門便又噗地給關了。
女乃娘見這小娘被關了進去,在牆角晾曬的柴火堆里撿了根棒子,往兩個門環上一插,也不管里面拍門聲,得意洋洋去了不提。
這幾日里衙門新開,加上官場應酬,徐進嶸忙自是理所當然,這晚回來又是很遲。前些天身上有脂粉氣便罷了,淡梅還當聞不到,今日連人都送上門了,白日里後來忙著培土弄花漸漸便也忘了,此刻听見他上樓來的腳步聲,心里一下竟是堵得慌,便坐在桌前一動不動,只低頭慢慢抄著按顏色分類的花名,打算明日便送出去定做小牌子。因了有幾百株之多,喜慶妙夏又不識字不能幫忙,她也懶得坐到書房一本正經地去寫,便把筆墨都搬到了臥房,自己連抄了兩夜,再幾頁便可好了。
徐進嶸推門入內到了她身邊,站著看了片刻,見她紋絲不動的,也未說什麼便走開了,听著動靜似是自己躺到了榻上去,只很快便听他道︰「過來。」
淡梅不應,只繼續抄著,不想片刻身後卻起了腳步聲,一道黑影壓了過來,手上的筆已是被人奪去,噗一聲丟在了桌上,倒把邊上放著的最上面寫好的一張紙給濺上了灘墨跡。
淡梅皺眉,不快道︰「你好好的做什麼!髒了我寫的東西。」說著便抬頭望去,見徐進嶸靠在桌邊,低頭也正看著自己,神情里倒是帶了絲笑意。
「壞了就壞了,我替你寫便是,免得你的筆體流傳了出去被人瞧見。」
徐進嶸瞟了眼那張被弄髒的紙,笑道。
淡梅卻是連面皮也懶得扯動,只是伸了個懶腰,這才靠椅上看著他淡淡道︰「今日有個什麼都知大人送了個美人過來,想必你也知道的。我叫人弄了屋子安頓了她。你既有了得趣人兒,自己過去便是,還留我這里做什麼。」
徐進嶸眉頭微微挑起,似是在仔細打量淡梅,慢慢地,眼里便聚滿了笑意,似是極力忍住了才沒有笑出來。
淡梅不解他意,心道多個姬妾也不至于樂成這樣子,便皺眉看著他。見他慢慢收了笑意,咳了下,這才正色道︰「娘子你真當賢惠,為夫的很是感激。只你把她安頓在了柴房,莫非是要罰我也一道去睡柴房?」
「柴房?」
淡梅失聲,呆了一下,這才回過了味。想起自己當時叫女乃娘弄個屋子好好安頓了那女子,莫非竟是女乃娘習慣性多心,听岔了話,誤會了她意思,這才自作主張給弄到了柴房里去?
徐進嶸見她神色古怪,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擠著淡梅的身邊佔了她椅子,又把她抱坐在了自己膝上,這才一邊笑,一邊道︰「你莫跟我說這不是你的意思。」
淡梅一時無語,也不好說是女乃娘自作主張就把他的新歡給關到柴房里去受罪,只得默不作聲看著他笑。
徐進嶸笑歇了些,這才道︰「你可算有點反應了。我還道你如今眼里就只有那幾根破木頭枝子,便是拿根針刺,你也全不吭聲呢。」
這說話口氣,听著竟似有些酸。
徐進嶸見淡梅驚愕望著自己,便伸手抓過她指上沾了片墨跡的手,把玩著嘆氣道︰「你自個想想,自打你弄了那些個木頭根須的,眼里可還有我?我白日不在,晚上回來連想跟你多說幾句話都不成,只顧自己坐桌前擺弄這些東西,叫你睡覺你也推三阻四的。我還道我便是幾夜不回你也渾不在意呢。」
原來竟是覺著被冷落了不高興,這才順水推舟應了下官的示好,弄個美人到她面前,就是想讓她添堵?如今見那美人被趕去了柴房,以為是自己醋意大發指使的,這才有些快活了?
淡梅一時啼笑皆非,盯了他片刻,突想起他前些日里接連幾夜身上都染了脂粉氣回來,隱忍了多日的不滿便又泛了出來,此時既然已經提起了這話頭,忍不住便嘲諷道︰「你還在我面前叫屈,你當我都不曉得呢。夜夜里出去左擁右抱地沾了一身的脂粉氣回來,今日這柴房里的美人不定也是前幾日里扔了什麼花啊草的到你懷里,落入人眼,這才巴巴地給送到了家里來的吧?三爺你在外快活得緊,回來還要我跟你說話做甚!」
徐進嶸又是哈哈大笑起來,伸手用力揉了下她頭,這才朝她梳妝台前那匣子里看了眼道︰「你自己去看下。」
淡梅不解,只也起身過去,打開匣子一看,並無異常,再抽出下格,這才看見里面不知何時多了瓶薔薇水出來。
「你打開聞聞看。」
徐進嶸笑道。
淡梅依言扭開蓋子,湊到鼻端聞了下,便聞到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分明便和他前幾夜里身上散出的一樣。
「你……」
淡梅握著薔薇水,看著徐進嶸。
「過來。」
徐進嶸又朝她招手下。
淡梅這回終是乖乖過去,被徐進嶸再摟著坐到了他腿上。
「給你的,早放匣子里了,只你倒好,心里只裝了牡丹芍藥,莫說這東西,連我一個大活人打你面前過都似是沒瞧見,這才……」
他說一半,便打住了,只是望著淡梅笑,眼楮亮晶晶的,神情里略微有些赧然。
淡梅這才徹底明白了,原來竟是此人不滿被忽略,先是故意往自個身上灑香水想引她吃醋,見沒預料中的反應,干脆再默認下屬送個美人過來了,這才有了今日的事體。
淡梅起先覺著有些匪夷所思。從來都只覺著他是個穩重內斂的,不想竟也會干出此等與他年紀不符的幼稚之事,轉念一想,腦中浮現出他偷偷往自己身上灑薔薇水的畫面,又覺著好笑,忍了一會,終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徐進嶸起先還有些別扭,見她趴在了自己肩膀上,笑得花枝亂顫的,接連幾日的心中不快便一掃而光了,心中竟是隱隱起了絲但願往後二人時時都似如此這般的念頭,便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
「你莫跟我說,你出去應酬時都只是正襟危坐,身邊也無個美人相陪的?」
淡梅好容易略止住了笑,仰首看著他道。
徐進嶸見她眼里波光流轉,小嘴紅嘟嘟地略微翹了起來,看著極是俏皮,心神一蕩,恨不得便揉到自己懷里去,忍住了,面上極力正色道︰「這卻不敢保證了,身邊有一兩個小娘相陪著勸酒,也是在所難免。」
淡梅一下收了笑臉,盯他一眼,哼了一聲。
徐進嶸雙手微微用力,收緊了她腰身靠近了自己,這才笑了起來道︰「哄你玩呢,你也當真了。年後不過應酬了幾次而已,我臉黑,美人們只遠遠看著不敢靠近。且哪里那麼多空去應酬這些,你瞧我每日回來雖有些晚,身上可有酒氣?都是在籌劃著打烏瑯水寨的事呢,剛今日把公文派快馬送入京去,只等朝廷放令下來,便立刻動手。一來為你出氣,二來順帶著也算為民除害。」
淡梅驚訝,正要再問,已是被他箍住了頭,重重親了下來,不過略微扭了下,便也隨他去了。半晌才掙月兌了出來,面上已飛紅,氣息也是不定。
「那美人,你可想好了怎麼辦?」
淡梅靠在他懷里,軟軟涼涼問道。
「明日叫人送回去便是。」
徐進嶸隨口道。
「若再有不識相的,隔三差五地又送些鶯鶯燕燕過來呢?」
徐進嶸輕笑出聲︰「你不是越來越有手段了麼,再有送過來的,你再關柴房便是了。」
淡梅捶了他胸口一下,瞟了眼道︰「一回倒罷了,三回四回地都這般,你就不怕被人背後說你懼內?」
徐進嶸握住了她拳頭,下巴在她額頭蹭了兩下,唔了聲道︰「過幾日便是元宵了,元宵前日不正好是你壽辰麼?到時我給你慶個壽,順道再想個法子,叫人家往後都斷了這念頭便是,省得麻煩。」
他竟也知道自己的生日,這教淡梅有些意外。過了正月十四,如今的自己便是整十七了。
淡梅還在感嘆,見徐進嶸已是伸手拿了張桌上她方才抄的紙,掃了眼,搖頭嘖嘖道︰「瞧你這字……」
淡梅見他又在嫌棄,一把奪了過來不叫看,被他閃過了,重新鋪了紙,拿了筆蘸了墨,塞進她手里,自己右掌包住了她手,這才貼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就當你一回先生,教你習字罷。」
淡梅坐他膝上,手被他右手包住,端著手腕慢慢地一道抄錄著花譜,出來的字便都是他的筆鋒了,頗有些奇絕險峻的味道。只沒寫半張紙,身後這先生便有些不大老實起來,右手雖還在引著她寫字,剩下那只左手卻是開始在她身上游走了起來,被搔到了腰間的癢處,躲了下,哧一聲笑出來,兩人右手都是動了下,一灘墨便抹到了剛寫了半個的字上,急忙抬頭看他。
徐進嶸丟了筆站起來,把身後椅子踢開了些,一把抱起了淡梅,笑嘻嘻道︰「坐這里寫字甚是沒趣,還是到榻上,我再慢慢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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