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蒂芬娜夫人坐在床前看著兒子逐漸好轉的臉色心情稍微好了點,不過當她听到隱約傳來的廝殺聲,伯爵夫人的心境又不由得變得糟糕起來。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丈夫一定要讓她帶著那個撒拉森公主來到的黎波里,即使她把自己一路上的遭遇和擔心之後都說出來之後,雷納德依然還是固執的決定了自己母子的去向。
但是雖然是在王宮里,施蒂芬娜夫人還是通過自己身邊的人知道了在那決定自己一行人命運的關鍵時刻發生的「奇跡」。
那個小侍從居然改變了騎士們的決定嗎?施蒂芬娜夫人心里這樣問著,她能想象出在那個做出選擇的時刻發生了什麼。
一想到自己母子差點成為一場交易中的犧牲品,施蒂芬娜伯爵夫人就有一種想要爆發的憤怒,即使天生性格耿直,但是宮廷中的傾軋和陰謀卻曾經是伴隨著她一起成長的玩伴。雖然血液中繼承自先祖的騎士熱忱令她始終無法接受這些陰暗的東西,但是卻並不意味著她不是個玩弄權術和察覺陰謀的行家。
所以當她剛剛受邀住進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之後,她就以兒子受傷需要清靜為名驅走了所有埃施瓦伯爵夫人派來的僕人,然後這座宮殿就徹底成為了她和她手下人的「地盤」。
「埃施瓦伯爵夫人據說把那個叫瑞恩希安的商人安排在宮里了,而且還給他派去了很多僕人。」一個貼身侍女站在施蒂芬娜伯爵夫人身後一邊為伯爵夫人揉著因為旅行十分疲憊的肩膀,一邊小聲的報告著「那個人雖然看起來更象個基督徒,可是……」
「可是他卻還是薩拉丁的使者,」施蒂芬娜夫人輕輕撫模著兒子的額頭,漢弗雷的傷勢這幾天已經好了很多,他甚至已經能下地行走了,可是伯爵夫人依然很擔心的不讓他輕易下床,特別是來到的黎波里之後,漢弗雷完全被母親和她的那些貼身侍女包圍起來了。「絕對不能讓我的兒子在這里出事。」施蒂芬娜夫人不停的提醒著自己。
「還有就是夫人,那個小侍從倫格……」侍女小心的說著,常年陪伴主人的機靈讓她知道,因為少爺那特殊的行為而對這個羅馬人深深忌諱的夫人一定不是很喜歡听到他的名字「外面的人都在說他的事。」
「上帝的寵兒,聖槍守護者,是嗎?」伯爵夫人撫在兒子肩頭的手稍微停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的問「這個孩子還真是創造了個奇跡,不過我還是想讓他帶著漢弗雷和奧托離開,他們在這里太危險了。」
「可是我……」听到母親的話剛要插嘴的漢弗雷立刻被一塊很大的糖餞堵住了嘴巴,就在他嘴里還在「唔唔」亂喊的時候,那個侍女已經低聲說︰「夫人,可能您不能讓他送漢弗雷少爺離開了,」看到伯爵夫人臉上露出意外吃驚的表情,那個侍女立刻解釋著︰「現在整個的黎波里都在傳說,這個侍從是上帝的寵兒,是上帝派他來守護的黎波里的,已經有很多人叫他‘的黎波里的倫格’了。」
「的黎波里的倫格?」伯爵夫人詫異的反問,她先是有些意外可接著又覺得一陣好笑「他們居然這樣叫他嗎,‘的黎波里的倫格’?這听起來就好像是叫耶路撒冷之王托爾梅一樣呀。」說到這里伯爵夫人立刻想起了自己的那個親戚「奧托……托爾梅騎士的傷勢怎麼樣?」
「不是很好夫人,」侍女看到女主人站了起來,一邊幫她撫平起褶的裙子一邊回應著「御醫說騎士大人是傷到了身體里面的骨頭,而且好像還發了燒,他們想讓大人放血,可大人不肯。」
「那個小侍從是最反對放血的,」施蒂芬娜夫人點了點頭隨口說,可話出口之後她才想到,自己什麼時候居然開始把那個小侍從的意見放在心上了。可是復雜多變的形式讓她很快忘記了這個,她皺著眉在地上來回走著,過了好一陣,才命令侍女︰「你卻告訴倫格,命令他來見我……」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在仰起腦袋想了想之後,施蒂芬娜伯爵夫人繼續說到︰「不,你去告訴他,為了獎賞他守護的黎波里的功績,我允許他和我一起共進正餐」
「遵命夫人。」侍女躬身行禮,她知道是該離開的時候了。作為常年跟隨伯爵夫人的親信,她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說話,更知道什麼時候應該選擇時機。
所以,在伯爵夫人隨意安慰了兒子幾句走出房間之後,就在外面的走廊里看到了正等待著的貼身侍女。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施蒂芬娜夫人好像很隨意的走到了十字形走廊的中間,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方便的看到任何一個方向的動靜而不會被偷听。
「是的夫人,那個瑞恩希安在今天早些時候派人給城外送了一封信,在這之前……」侍女稍微停頓了下,然後把聲音放的很低「埃施瓦伯爵夫人的一個親信侍女曾經去見過他,而且他們在一起呆了很長時間。」
「這是不是意味著埃施瓦伯爵夫人和薩拉丁有什麼連她的手下都不知道的交易?」施蒂芬娜夫人的疑問並沒有得到貼身侍女的回答,她知道女主人並不是真的在詢問她「這個瑞恩希安……」施蒂芬娜夫人看著窗上鏤空花紋出著神,這種奢侈的華麗裝飾在博特納姆是看不到的,和的黎波里的奢華比較起來,博特納姆伯爵領地的領主城堡最多是個還算有些規模的城鎮而已。
可是也許就是因為富饒的港口和匯集財富的商道讓的黎波里獲得了令人驚嘆財富的原因,施蒂芬娜夫人在這里宮廷貴族的身上聞到的是更多金幣的氣息而不是純潔的信仰。
「你去通報埃施瓦伯爵夫人,」施蒂芬娜夫人下定決心的用手攏了攏頭上的披巾「我要和她仔細談談關于那個撒拉森公主的事。」
「遵命。」女侍彎腰行禮然後轉身離去。
看著她走遠的背影,施蒂芬娜夫人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然後突然用力在地上踩了一腳,之後她開口發出一聲嘆息。
倫格接到那個令他意外的「邀請」是在剛剛又一次擊退了撒拉森大軍的進攻之後,到處飄蕩的惡劣血腥味和焦油燃燒刺鼻濃煙的味道混合著讓倫格想吐出來,他半跪在一口井邊大口的喝著清水。
就在這時,他看到施蒂芬娜夫人的貼身侍女在一個士兵的陪伴下走了過來,她當著很多騎士的面很正式的向倫格宣布了伯爵夫人的「邀請」。這個殊榮並沒有讓倫格感到有什麼榮寵,可是這卻讓四周的那些貴族和騎士發出一陣混合著羨慕和嫉妒的輕聲議論,看著他們那種似乎在看一個真正幸運兒的眼神,倫格才依稀想起來,這種很正式的「共進正餐」的邀請,可以說是自中世紀逐漸流傳下來的一種所謂上流社會中頗為值得重視的交際禮儀了。盡管,按照女侍的說法,還只是「夫人允許你陪她共進正餐」,可這對一個農兵出身的侍從來說,的確也可以說得上是「隆恩浩蕩」了。
想到這些,倫格不能不用一種與其說是榮幸不如說是無奈的苦笑應對著那些羨慕者們的關注。
同時,另一個更讓他牽掛的原因讓他的確想立刻進宮去——從女侍那里,倫格听到了托爾梅令他擔憂的消息。雖然知道托爾梅的傷勢越來越重,但是對的黎波里人的醫術還抱著絲毫希望的倫格這時真的失望了。即使是對這個時代沒有什麼印象的人也知道的愚昧和落後,導致了這個時代醫術的困乏和可怕。
在這個無數人只因為小小的感冒就可能喪命的時代,倫格似乎看到了托爾梅生命盡頭的到來,這讓他更想盡快去探望這個騎士。
也許,這就是最後一面呢……倫格心里迅速閃過這個他不願意承認的壞念頭。
倫格在一群混亂的戰馬中找到了比賽弗勒斯,讓他意外的是,胡斯彌爾一直倔強的拒絕其他人照顧比賽弗勒斯。以致每當高大的黑色戰馬因為暴躁高昂起頭的時候,這個柔弱的撒拉森男孩都因為把韁繩抓的太牢固被帶得雙腳離地,象打秋千似的掛在比賽弗勒斯的脖子下晃來晃去的。
「好了胡斯彌爾,你不用這樣的。」倫格走過去的時候恰好看到這個情景,他看到男孩的臉上因為用力憋得通紅,可他卻始終沒有撒開手里的韁繩,而和男孩同樣倔強的戰馬也始終沒有向這個小小的「馬夫」示弱,結果這場在旁邊的人看開實在無聊的「戰斗」一直持續到倫格的到來「胡斯彌爾,你可以讓其他人照顧比賽弗勒斯,它太野你管不住的。「
「可是,它是,是大人,大人您的馬,不能別人別人……」男孩用力解釋,可是卻因為說不出來臉色急得更紅了。
「胡斯彌爾,你為什麼叫我大人?」倫格蹲下,他雙手搭在男孩的肩頭看著他「你以前不是一直都叫我倫格麼?是誰讓你叫我大人的?」
「可是,你是,是大人……」
胡斯彌爾有些畏懼的看著倫格,那表情讓倫格有些恍惚。他用力撫著男孩的肩頭︰「胡斯彌爾你要永遠記住,沒有大人,也沒有僕人。這個世上也許存在奇跡,可卻從來沒存在過天生高于他人的人……」
看著男孩困惑的臉倫格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他知道自己這些話真是白說了,而且現在的自己難道不正是利用了人們對信仰的盲目崇拜達到了保護自己的目的嗎?
「那麼大人,你會去屠,屠龍嗎?」胡斯彌爾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讓莫名其妙的話,看到倫格臉上的不解,胡斯彌爾轉身指著遠處白色王宮的高高山頂「他們說,在哪兒,有個,有個……」男孩費力的尋思著用什麼詞匯來形容,過了好一陣,他才用力說到︰「有位公主,被關在城堡里。里面還有龍看著她,不過她,她在等著有一個騎士來救她……」
「哦?」倫格有些詫異的抬頭看了看王宮遠處山頂上的堡壘,不過真正讓他詫異的是胡斯彌爾的話。
公主,城堡,巨龍和騎士?倫格有些頭暈了,他實在無法想象眼前這個連正常交流都還不順利的撒拉森男孩,居然會說出很多年之後才會出現的騎士小說里的經典橋段,這實在是讓倫格覺得這個世界有些開始瘋狂起來了。
「小胡斯彌爾,你知道嗎?也許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流傳後世的大文豪呢。」倫格看著男孩微笑著。
「主賜予我升天的榮耀,這榮耀來自主,來自至高的無上,來自至聖至尊……」一陣祈禱聲從遠處傳來,倫格抬起頭,他看到一個教士正站在一個偏僻的坑邊為那些即將被掩埋的做著最後的祈禱,他慢慢站起來走向那里。
在那坑里,有曾經高貴的騎士,也有身份低微的士兵,有已經頭發灰白的老十字軍,也有臉上的雀斑還沒褪去的孩子,甚至倫格在其中一堆殘缺的尸體里看到了兩張他依稀記得是父子的臉……
聞著難以忍受的惡臭,看著坑中尸體殘缺的肢體慘象,倫格在圍攏過來的人們的注視下彎下腰,抓起一把坑邊的泥土小心的用一塊衣服上的布包裹起來放進懷里。
看著廣場上到處都是的傷員和坑中堆積的尸體,倫格默默把臉埋在雙手里緩緩跪下,在所有人驚訝莫名的注視下,他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哭泣。
「上帝你這是在干什麼,」教士盡量保持著自己高深莫名的尊嚴,卻用袍子下的腳尖不住的踢著倫格「你怎麼會在哭?你是聖槍的守護者呀,看在上帝份上,你這個樣子簡直太糟糕了。」
教士看著那些圍攏在四周的平民,這時他真有種想殺掉這個跪在地上的小侍從的沖動,甚至在他看來上帝的威嚴和崇高都讓這個人在這個時候徹底褻瀆了。
「豈不知我曾吩咐你,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因為你無論往哪里去,耶和華你的父必與你同在。」ヾ
一陣開始只有教士才听到的祈禱聲從倫格雙手間傳出,然後旁邊的人也漸漸听到了。
倫格把臉埋在手里跪在地上,一陣陣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內疚和譴責讓他的良心經受著痛苦的鞭撻。
這個時代的人似乎和他沒有任何關系,在這個混亂多變的時代也不並缺少被驅使而戰死的冤魂,但是當倫格看到那些已經變成冰冷尸體的人們之後,他內心里的愧疚讓他如同被揭開了自己最不願承認的傷疤般痛苦。
「可是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這是殘酷的中世紀。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心中暗暗告誡著自己,隨著教士錯愕的表情還凝固在臉上,倫格站了起來。他臉上的淚痕在臉頰上留下了兩道淺淺的痕跡。
看著滿面驚訝的教士倫格笑了笑,他低聲在教士耳邊低吟︰「上帝賜予的除了虔誠還有憐憫,這也是世人得到最後救贖的希望,主基督用流自己的血拯救世人的苦難,難道作為聖槍的守護者難道我的哭泣有損上帝的威儀嗎?」
「啊~」教士掛著絲惶恐的臉上出現了一片茫然,可還沒等他出聲反駁,倫格已經翻身跳上比賽弗勒斯結實的脊背,在戰馬發出一聲歡嘯的同時拍打馬股,飛馳而去。
「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看著倫格人馬離去時被陽光照射留下的背影,教士喃喃重復著這幾句經文,他再回過頭看看坑中那些已經失去生命的尸體,過了好一會兒他在四周人困惑的注視下嘴里崩出了另一句旁人無法理解的經文︰
「豈不知聖徒要審判世界麼?豈不知我們要審判天使麼?」ゝ
比賽弗勒斯在街道上飛快的奔跑,施蒂芬娜夫人的貼身侍女則做在馬車上跟在他的後面。
穿過擁擠不堪的街道和兩座骯髒的內城城門,的黎波里城的白色王宮遙遙可見。可是這並沒有讓道路顯得更好走些,慌亂的平民夾雜在不時調動的士兵隊伍里到處奔走亂撞。時不時被人群擠散的孩子大聲的哭叫著,而一群群慢吞吞的山羊則混在人群的夾縫里擠來擠去,發出陣陣「咩咩」的叫聲。
倫格盡量控制著比賽弗勒斯,可是暴躁的黑色戰馬依然因為自己面前道路的擁擠,一邊不住來回搖晃著粗壯脖子一邊打著焦躁響鼻。
「慢點,別著急。」倫格輕輕拍打著比賽弗勒斯肩頸上的肌肉,手掌下戰馬筋肉的顫動讓他感受著比賽弗勒斯似乎更想沖破禁錮的和沖動。
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女人慌慌張張的從戰馬前面跑過,她的頭巾因為比賽弗勒斯不住扭動腦袋而被籠頭上的掛環一下扯掉。那女人被這突然的事情驚嚇得發出一聲呼叫,她手里抱著的一個籃子應聲掉在地上,里面幾根萵苣立刻滾到了馬蹄下。這立刻讓原本就焦躁的比賽弗勒斯發出一聲更大的嘶鳴,巨大的馬蹄猛然向前一踏,在那個剛要蹲子想撿起地上東西女人面前濺起一片塵土。
「啊!」女人又是一聲驚叫,她抬起頭看著在她頭頂上噴著鼻音的戰馬和用力拉住韁繩的倫格,然後她在倫格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突然抓起地上的頭巾,逃命般蓋在頭上跑進了一條小巷。
倫格錯愕的看著那個似乎是個年輕女人的背影,不過後面伯爵夫人女侍的催促讓他立刻忘記了這個小小的意外,驅著比賽弗勒斯向王宮的方向駛去。
但是倫格並不知道,在那條小巷里,那個慌忙逃走的年輕女人,卻一直偷偷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ヾ、ゝ︰分別出于聖經的《約書亞書》和《哥林多前書》,倫格和教士分別引用,有著各自不同的含義。在後面會在情節中對這些經文的隱意予以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