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道士不肯透漏師父的姓名。只說師父一向隱居在東北面的棲霞山中,極少收徒,我本來以為他師父一定躲在山上的某個道觀里隱修,想不到他帶著我在山中轉了幾轉,並不向上爬山,反而越走越低,直到看見兩邊都是陡峭的山崖,才醒悟到我們已經到了一處山谷的谷底。
這山谷極其偏僻,荒崖峭壁,絕無人跡,抬眼望去,山谷里到處都是黑色的玄武岩,巨大的岩石嶙峋參差,不時有大的岩石擋住我們的去路,我和衛道士攀爬著翻越了幾塊,由于天雨石滑,兩人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只好找了個干淨的石塊坐著歇息。
這樣走走停停了一陣,山路越走越窄,眼前出現了一片巨大的芭蕉林,蒲扇般寬大的葉子遮住了頭頂的天空一點縫隙,雨水淋不進這里,腳下的土地顯得十分干燥。南方氣溫較高,即便是陰雨天氣,雨水淋在身上也沒有多少涼意,但我一進入這片芭蕉林,卻感覺到冰冷刺骨,似乎有一股陰森森的感覺從四周向自己襲來,衛道士一路上有說有笑,到了芭蕉林里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他走近一處蕉葉最密的地方,突然拍了幾下手掌。
里面有人漫應了一聲,只听見吱扭扭地一陣響,蕉葉被拂開了,出一座小小的竹門樓,一個面皮白淨的小道士探出頭來笑道︰「衛師兄多日不來,不知道又帶來什麼寶貝?師父常常夸你肯為師門排憂解難,還要我們都要向你學習呢。」
小道士轉頭看見我,忽然又笑了一聲,說︰「這人骨骼清奇,果然是個寶貝呵,師父心中歡喜,說不定大大有賞呢,到時師兄可別忘了我們。」
衛道士「嘿嘿」笑了一聲,他向我打了個手勢,帶著我穿過朱門樓向里面走去,小道士走在我的身邊。不時地拿眼楮瞟著我,我向他做了個鬼臉,逗得他咯咯直笑。
其實我雖然故作輕松,心中卻一直忐忑不安,這地方如此隱秘,天乙道人他們只怕早已迷失了跟蹤目標,在這里只好自己一個人見機行事了,但最要命的是,自己連對方究竟是什麼來路都搞不清楚,本以為成竹在胸,沒想到一切竟然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起初以為這里縱然不是鄧法師的隱修之處,至少也是道家煉丹煉金的一處場所,但看到芭蕉林和竹門樓時候,我就否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芭蕉、竹子均能招鬼,和樹同屬靈異,一般人家極少種植,只在道觀、佛寺周圍多種,民間說法是因為有佛道在,鬼不敢出現,這種說法雖然荒謬,但道家煉丹極講禁忌。絕對不會在丹房周圍種上這類不詳的植物。
煉丹術初始時候,古人十分信奉,許多名士都爭先恐後服丹,據說晉朝人脾氣很壞,高傲發狂,性烈如火的原因就是服食丹藥的緣故,以後煉丹術大行其道,因其,神秘又衍生出許多煉丹的規則,在擇友、擇地、潔身、火候、符咒語等方面都有嚴格的要求,「欲合神丹,勿經穢污、勿凜死地」,「嚴戒葷腥,杜絕閑語」,具體到茅山宗的道士修煉丹藥時,對符咒語的要求更是苛刻,符咒語,可以驅邪鎮鬼,佑護丹成,茅山道士煉丹時,常常將符張貼于丹房四周,或刻在桃樹木板上,隨身攜帶,之所以有這麼許多禁忌,是因為煉丹是為了修仙,丹藥既然如此奧妙,又怎能在煉制時受到穢氣的污染?所以我一看到芭蕉竹林,就知道這里並非煉丹煉金的丹房所在。
盧生的天書秘籍對煉丹術有過詳細的記載,這是因為作為符派的茅山宗。其最早的祖師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卻是在茅山隱修煉丹後才得道升天,所以道教的十大洞天、七十二福地幾乎處處都有人煉丹,就連茅山道士陶弘景也醉心煉丹術法,成為南北朝時期最有名的煉丹家。陶弘景之前,煉丹家密封鼎爐時常用加鹽黃泥等涂抹上下鼎爐的接口,但是在火燒加熱時,封泥容易干裂,往往造成漏氣跑丹。陶弘景經過反復試驗,發明了「陽燧取火法」︰以銅制的凹鏡日中取火來燒熱爐鼎,並最終「涂鼎起火」,成功結成大丹。
相傳陶弘景丹成之後開鼎探視,「光氣照燭,霜華奪目,形質如丹青而雜以彩虹」,只是他歷盡艱辛,這種上清九轉還丹終究沒能助他成仙,只不過活了八十歲。
其後數百年,茅山宗的外丹術漸漸讓位于內丹術和符,其中原因,並非內丹符比外丹術高明多少,而是修煉外丹耗費太大,所需藥物復雜昂貴,沒有權貴們的參與。道士們自身缺乏足夠的財力,而丹藥已被證明懷有大毒,許多權貴服丹喪命,其他權貴們又哪敢再試?惡名昭彰之下,外丹術被眾人唾棄已基本絕跡。
天書秘籍雖記載不少煉丹術法,但先師盧生對煉制外丹極為反感,直斥「丹術人神共憤」,他本人就從未練過,我和張鐵嘴一則對盧生的話深信不疑,二來也沒有足夠的財力去嘗試丹術。所以學習天書時侯對煉丹之類的術法都是一看即過,到現在很多丹法都已經記不清了,但對煉丹術要求的外部條件卻記憶猶新,說來說去,煉丹的第一條件就是要有錢,黃金丹砂、立壇開鼎,哪一樣不得耗費大量錢財?別說外丹術荒誕虛妄,就算真能吃了成仙,我和張鐵嘴兩人也只能望洋興嘆,不,望仙興嘆。
這衛道士識得丹陽金,又言及自己的師門煉丹,我故意把自己吹噓成富家子弟,就是料定他們亟需錢物,一定會拉我入伙,當時還自鳴得意,以為騙得衛道士上當,但現在看來,這地方已被人故意轉換成陰氣旺盛之地,並非煉丹之處,倒像傳說中的養尸地。
養尸地在茅山宗又被稱為「煉尸地」或「演尸地」,顧名思義,是道士們鍛煉控尸技術的地方,就像俗世中的各種職業技校,只不過技校培訓的是人們的工作技能和生活技能,養尸地則是培訓茅山道士通靈控尸,鎮魂滅煞的技術。傳統的養尸地以實驗為名,從各處收集人尸,通過浴尸煉尸等幾個環節,激起尸體體內聚集的陰氣,從而達到通靈受控的目的,這其間的竅門,是茅山宗制作行尸的不傳之秘,也是道士們在養尸地反復練習的要點。
世傳茅山宗鎮魂滅煞,多借助于符咒語,實則大謬不然。象被茅山宗鄙薄厭棄的茅山黑巫術,都能依「刺心術」以活人心血控制行尸。更何況那些自認為控尸術已臻化境的茅山正宗。茅山道士控尸是實實在在的法門,講究的是以自己的氣控制尸體的運行,如何修出氣,那要看各自術法領悟的功夫,但如何以氣控尸,卻也有各自獨到的竅門,可惜先師盧生雖精通魂魄合練,但最恨茅山宗制尸控尸之舉,「竊盜者刑,發墓者誅」,天書不傳,我和張鐵嘴也無從得知。
不過盧生雖然不肯制作行尸,卻留下識別行尸之方,那就是觀察人的眼楮。現代人常說︰「眼是心靈的窗戶」,眼楮作為視覺器官可以表達人的豐富情感,被陰魂附體的人或通靈後的尸體(行尸)通過眼部也可以辨認出來,所謂「赤脈貫楮」,瞳仁中會出現一線血絲,即便是沒有眼楮的骷髏也會在眼眶中燃燒起紅色的死靈之火,所以茅山宗判斷一個人的生死並不從形體氣息上著手,而是從他的眼楮上判斷。
我認定這里是茅山宗養尸地,心中不禁一陣竦然,這衛道士既然不為煉丹,他把我引進這片養尸地究竟有何用意?難道想把我也制作成一具行尸?
我注意看了一旁的小道士,他的眼神清澈澄明,自然不是什麼行尸,這里似乎是一個山洞,小徑曲曲難走,幾個人磕磕絆絆地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功夫,地勢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座正方形的房屋,上書「丹室」兩個大字。
小道士甚是靈動,他奔上前拉開了丹室的一扇朱漆大門,門開處,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木椅上,他看了看我們,沖著我微笑了一下。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