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知道,周鳳姐勞動很積極,但是,她畢竟不是農村出生的人,況且又是個女孩,田里的活確實很辛苦,真能讓她去教書還真是兩全其美的事。
其實,陳嬌還不能理解周鳳的心情。她的流淚,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感動,多年來,因家庭出身而倍受誤解,那顆被傷害的心,第一次受到了撫慰。她知道自己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憐憫,她需要的是理解和信任。生活再苦,勞動再累,她都在所不計,能夠堂堂正正地做人,舒舒暢暢地呼吸,她就滿足了!她低著頭走路已經很久很久了!父母經歷的事,她不知道,也無法選擇,那不是她的錯,要她承擔責任,那是沒有理由的。但是,她必須承擔,這也無法選擇!那顆幼小、脆弱的心哪,時時都在擔心無端的傷害!從小學起就是如此,她太小了,太弱了!她甚至還不能保護自己!
她還清楚地記得,她為什麼要報名走刑燕子道路到江南縣來。
有一天,她的同桌沈晶晶到她家來了。
沈晶晶︰「周鳳,以後你再不用幫我補課了。」
周鳳︰「為什麼?」
「今天,團支部過組織生活,他們批評我了。」
「為什麼?」
「他們說我立場不堅定,跟右派分子的子女打得火熱。」
「……」
「他們還生了爭吵,有的說你表現好,還是學習雷鋒積極分子,學習努力成績好,待人誠懇。有的說你的進步是假裝的……」
「是誰說地!你讓他裝裝看!……算了,我不說了,反正我說也沒用。」
「就是。他們說學習好也沒用。那是走白專道路。這樣地人。還想入團。成績再好。也別想考上大學。」
周鳳知道家庭成分是壓在她頭上地一座大山。她被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決定下鄉去!到廣闊地天地里去。她就不相信天地之大。難道容不下她那麼一個真心實意要跟**走地進步青年!當她地要求提出來時。居然得到了組織地肯定。學校里甚至區里邊都把她當作典型表揚。還在全區地一次高中畢業生大會上。作了題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地講話。不久。她作為一個走刑燕子道路地代表。受到了表彰。並被批準加入了共青團。實現了她學生時代地最大地願望。
周鳳滿懷**來到了江南縣。她用自己地實際行動。贏得了鄉親們地好評。
江北南縣一帶。每年三月底四月初早稻插秧。七月收割。晚稻七月下旬八月上旬插秧。到十月下旬十一月上旬收割。晚稻收割完了就種上小麥。再到來年三月下旬收了麥子再插早稻秧。周而復始。年年如此。農民對天地有一種與生俱來地敬畏。每到收成。都從心底感謝老天爺一年地眷顧。于是。無論什麼東西收成了。都要擺酒謝天地。清明前後。正是所謂「一年之計在于春」地大忙季節。收麥、種早稻、采茶……家家戶戶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頭茬麥子收上來了。同隊地有幾個社員在陳松家喝麥收「嘗新酒」。這個「嘗新酒」地意思就是今年地麥子收上來了。大家高高興興地慶祝一下。嘗嘗新。于是。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備幾斤酒。烙幾個麥餅。先拜謝天地。然後。痛痛快快地喝一頓。
陳嬌一早就起來了,先到村後頭宣富叔家里,用黃豆換了幾斤豆腐,然後到村東頭迅路公家里割了幾斤五花肉,又把家里一只新草雞殺了,再到田里拔了幾棵菜。
往日,來了客人,陳嬌就炒粉干。因今天是麥子嘗新,所以,今天,陳嬌就烙麥餅。
中午,客人66續續到了。
最先到的是亞貴公,他是族長公,大隊里許多事,最後拍板不下來時,他可以說了算的,雖說有書記和隊長,但在農村,族長講話還是很有權威的。因為,大部分農村,一個大隊往往都是同姓的宗親。
亞貴公雖為族長,年紀倒不是很大,只是他的輩分高,自然就是族長了。一般情況下,他不怎麼插手大隊的事,只是在遇到爭執不下的事情時,他才出面打個圓場,他為人厚道,不藏奸、不徇私,所以族人都賣他的賬,給他面子。
隨後到的是仁通伯,他是大隊里的「百曉」——百樣事情都知曉。
還有石良叔、萬品叔等不一會兒,也都到了。
農村吃酒規矩多,坐席也很有講究,譬如八仙桌,擺在廳中央,桌面上的板紋,不能沖著門口。必須橫著。坐北朝南的座位是尊位,須是貴賓或尊長才能坐。亞貴公當仁不讓,也不等人讓,自己先坐了上西邊的座位,不一會兒,大隊陳書記也到了,大家把他讓到了東邊的上。其他幾位也6續入座。
見人都到齊,陳松也入了座,先給客人都斟上了酒,隨後舉杯︰「今天嘗新酒,快活吃,都別客氣。我先敬各位,干了!你們隨意!」說完,干了杯中之酒。
其余個人馬上附和︰「都干了,今天嘗新酒,一醉方休。都干了!」
酒過三巡,話匣子就打開了。
書記︰「陳松啊,听說咱們公社中心小學的李老師調走了。」
陳松︰「是啊,我也听說了。」
石良︰「隊長,我看,你們到公社去說說,讓我們大隊的那個城里娃去頂他得了。」
萬品︰「就是,人家是省城的高中生,有水平的。」
仁通伯︰「我說呀,她下田勞動那是‘端午節賣菖蒲——短命的生意’。人家一個城市姑娘,白皮女敕肉的,是種田的料嗎?」
陳書記︰「就是,咱江南縣誰家女兒下田啦?看看也讓人心疼。」
陳松︰「我看這個娃不象以前到我們這兒來秋收勞動的那些個不懂事的小郎當兒,那些光知道講大道理。」
石良︰「哼,我們農民才不作興那套虛噪噪的大道理呢!先別說我們講不來,就是會講也懶得講,講大道理又不能當飯吃。」
萬品︰「就是,大道理又不是肥料,肥料還能肥田,大道理有什麼用?光講不做,會餓死人的!這個教訓我們受夠了!」
亞貴公︰「春種秋收,天經地義,誰也改變不了的。我們不能讓老實人吃了虧了。這個女娃去教書肯定也是個好把式。」亞貴轉過臉對陳書記說︰「你就去反映一下吧。咱貧下中農的意見他們總不能不听吧!」
石良︰「對,憑你和公社李書記的關系,這點面子他應該會給的。」
萬品︰「教辦那個老唐可不太好說話。」
仁通伯︰「李書記交代的事,不怕他不辦,這件事肯定能成。」
陳書記︰「行,我明天就去!」
不久,公社教辦就通知周鳳到小學去試教。一個月後,周鳳成了公社中心小學的代課教師。
卻說陳嬌自從那次與吳茗約會之後,兩情相悅,頻頻約會,不久,陳松就知道了。陳松也是經常在四季青茶場打臨時工的,對吳茗這個年輕人本來就喜歡,只是沒有說出口罷了。現在兩個年輕人自己兩廂情願,做父親的那有不允之理!那吳茗家中只有哥哥吳臘,弟弟向哥哥一說,哥哥自然贊成。不久,東園柳樹西園栽,兩家遂結了秦晉之好。陳嬌成親之後,就住到了茶場吳茗的宿舍,成了職工家屬,除了采茶之外,又更多了一些做臨時工的機會。那陳嬌又是勤儉慣了的人,把個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因吳茗在茶場人緣也不錯,一有些臨時工什麼的,自然早早通知了丈人或小舅子。陳嬌一有空,也就往家里跑,不讓父親覺得她走了而孤單。一家人高高興興、和和睦睦。
這天,吳茗回到家,陳嬌還未回來,原來,這幾天,茶場里正在搞扦插茶苗,需要臨時工,幾個家屬相約好了一起去,正好,小學里放農忙假,陳嬌就叫上了周鳳一起去。四、五個人,一起搞了一個下午,就把半個苗圃都插好了。
陳嬌看看天都快黑了。
「周鳳姐,你就到我家吃便飯吧。」
「不用了,我回去再燒。」
「阿唷,客氣什麼呀,你反正鍋灶砌在腳肚子上,一人吃飽全家都飽。何必麻煩!我們這會子回去,準保吳茗已經打好麥條了。早點讓你吃了回去!」陳嬌說的麥條就是一種刀切面。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
兩個人回到家,吳茗果然已打好了麥條。一見兩人回來,立即下鍋,不一會兒,就上桌了。正準備吃,突然,有客來訪。原來是吳茗的哥哥吳臘。
陳嬌連忙又盛了一碗麥條,請哥哥一起吃。
吳臘︰「這位是?」
吳茗︰「她是陳嬌的好朋友,公社中心小學的老師周鳳,是省城來的。」
吳臘︰「知道,知道,早听之慶說過三里灣有個省城來的女學生,是個才女呢。」
周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一會兒都吃完了。吳臘主動提出送周鳳回家,因天已有點黑了,所以,吳茗也提議讓吳臘送一送。于是,吳臘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門口。周鳳道了謝,請吳臘有空來玩。吳臘告辭而去。
吳茗︰「阿嬌,縣林業局要成立一個山林普查隊,說是茶場也要抽幾個人去。」
陳嬌︰「抽到你了嗎?」
吳茗︰「沒有。把林新和崔柱抽去了。」
陳嬌︰「還抽了些什麼人?」
吳茗︰「听說狀元牌樓大隊的那個袁之慶也抽去了。」
陳嬌︰「是嗎?周鳳姐跟他很熟的。他經常去周鳳姐家里玩的,兩個人很講得來。」
吳茗︰「可能的,他們都是知識分子,又都是城市來的,處世待人觀點相同,自然講得來。其實,這倒是很般配的一對,會不會是在談對象啊?」
陳嬌︰「這就不清楚了,反正,周鳳姐因為成分不好,一向受歧視,所以,她想什麼事情總是很悲觀的。」
吳茗︰「做人當然低調一點的好,不過,這些成分不好的人當中倒是有很多的佼佼者。只是命運不濟,投錯了胎,才能再好也沒有機遇了。」
陳嬌︰「我看周鳳姐就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
吳茗︰「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