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導員神色凝重地告訴我,我的情況已相當嚴重,系主任通知他,要我明天去系辦公室,系主任和書記要和我認真談一次話。他希望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比如說︰開除也許開除還是輕的,校公安處可能會介入,公安處介入的話事情的性質就變了。「我早勸你了,可你不听。小商店的老板是公安處領導的親戚,這很多人都知道。本來他們還拿你沒辦法,但你組織打人了,打了好多人,如果公安處說你具有黑幫性質,你就真完了。你想想,你被公安處處理了,又被學校開除了,你這輩子差不多就完了!」
我問︰「你說的是真的麼?」
輔導員說︰「我現在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受處罰的不光是你,還有我,你把我也害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對不起!」
輔導員說︰「對不起頂個屁!」
我確實害怕被開除,一點都不假。我覺得自己是真的要完蛋了。我想起了我媽,我爺爺,我妹妹,我弟弟,我整天佝僂著背影編籃子的爸爸。開除,這顯然是一個絕殺之技,它對我一劍封喉。我覺得我的脊椎被人抽走了,變成了一個軟體動物。我失眠了,原來我如此不堪,分明是一個軟蛋,可在此之前我覺得我已經是校內的黑幫老大,勢不可擋,完全可以,不,已經在笑傲江湖了。
三衰人之一很不知趣地湊上來說︰「輔導員也太囂張了,我們是不是也教訓他一下?」我說︰「滾,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連輔導員也想搞?你是不是現在連公安處也敢搞?是不是連校長也敢搞?」他的笑容凍結,像個傻逼一樣的訕笑著自動消失。我現其實我們這幫人確實一個比一個傻逼,傻逼得已經到了嚴重腦殘的地步。
苦熬到第二天早上,輔導員來到宿舍門口,說︰「跟我走吧!」
我們一前一後,來到了系辦公大樓。輔導員說︰「主任要先和你談談,我提醒你,說錯一句話,不,哪怕一個字,你就完了!」
我佯裝鎮定地說︰「謝謝你,你放心!」我抖著腿和輔導員一起走進了系主任辦公室。系主任姓胡,胡主任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通,讓輔導員離開,並讓他把門帶上。
胡主任認真地把我又打量了一邊,說︰「你坐吧!」起身給我倒了一杯水,說︰「先喝杯水,你眼楮是紅的,昨天晚上沒睡好吧?」我說︰「是的,胡主任,我失眠了。」
胡主任嘆了口氣,又看了看門,確認關嚴了,起身拉了一下窗簾,又坐到他辦公椅上,說︰「你和你宿舍的行為,你們輔導員向我匯報多次了,不解決不行。你這個同學,我本來也有些了解,正好前些天燕子來我家的時侯又提起過你,所以我對你做了些調查研究,不然的話,你的處理就是另一種方法嘍!」
我問︰「胡主任,你說的燕子是?」
胡主任說︰「高燕,就是你們調走的那位英語老師,怎麼這麼快就把自己的恩師給忘啦?她是我外甥女!燕子對你這個同學的評價很高啊,籃球好,口才好,當然這二樣我是知道的,給咱們系帶來過榮譽。還有你們班英語四級通過率百分百,六級通過率百分八十五的好成績,燕子說是你這課代表揮了主要帶頭作用,這我倒是剛听她說!」
我趕緊點頭,說︰「我是比較喜歡英語,胡主任!」
胡主任問︰「我听燕子說,你還是預備黨員,沒錯吧?」
我說︰「是,我是預備黨員,胡主任!」
胡主任說︰「她還說,你這個同學家庭經濟差,但你有經商頭腦,懂得自力更生,精神可嘉。要我看,就是眼下路子走歪了,思想上也不大對勁。我和系里張書記踫過頭了,決定對你還是以挽救為主。不過,現在要看你自己的態度了。」
我熱淚盈眶,說︰「謝謝,謝謝!」
我的這聲謝,是對高燕高老師說的。
但是胡主任笑納了,說︰「先不要說謝,先談談你們宿舍的問題!我听輔導員說你們不服,有抵觸情緒?」
我抹了抹眼楮,說︰「胡主任,我們宿舍賣東西,應該算是勤工儉學,不能說是違法亂紀吧!再說,我也希望處理問題一視同仁,為什麼校門口那家投影廳就能亂貼亂畫,甚至砸了其它投影廳都沒事兒?學校商店東西賣那麼貴也沒事?說同學們反感我們亂貼廣告,他們要真反感,干嘛偏偏愛到我們宿舍買東西?」
胡主任仰起腦袋想了想,撓了撓他稀疏光亮的頭,說︰「這是個比較難談的問題……比方說校門口投影廳的那位老板,他牽涉到了地方公安分局領導,處理起來有難度啊。學校商店東西貴嘛,先是有稅收因素,不像你們,啊,沒人收你們的稅,當然也有其它因素,具體就不多談了……」
胡主任喝了一口水,顯然,我剛才的提問讓他有些頭痛,他話風一轉,表情凌厲起來,說︰「不要片面強調公平,要不是燕子對你這個學生格外贊賞,系里可能就對你采取懲戒為主的方案了。對你采取保護,對其它學生已經不公了,你認可我這種說法麼?」
我心服口服,說︰「胡主任,我認可,完全認可。」
「何況,你們居然敢打人?這個性質可嚴重得很吶,公安處的同志們已有所耳聞,所幸還沒有被打的學生到他們那里報案,他們沒有證據……公安處陳處昨晚剛在我家里吃過飯……你這個同學啊,要我怎麼說你好呢?」胡主任有些激動。
我低頭認罪︰「胡主任,我年輕,一時沖動,我願意接受系理的任何處理,……請系里給我一個機會。」
胡主任說︰「那好,我提三點︰一,立刻停掉你們宿舍的小生意;二,要向被你們打過的同學登門道歉,要取得他們的諒解;三,寫份檢討,認識要深刻;四,系里暫時保留你目前的一切成績,暫不追究,但是保留對你隨時處分的可能!」
我說︰「謝謝胡主任,我馬上落實,一定按您的要求做!」
胡主任釋然了,欣慰了,明顯放松了,他臉上露出了欣慰舒坦的微笑,問︰「生意停了,考慮過你的生活問題了麼?」
我說︰「沒考慮過,我自己解決困難,決不再給系里臉上抹黑!」
胡主任說︰「高老師都替你考慮到了,所以說師恩難忘啊!你們這些學生,將來可千萬不能把自己的老師給忘了。她向我建議,推薦你到校圖書館處理錄入工作,也幫系里排版一些教授的著作、論文,系里付給你報酬。你看這樣行嗎?」
我說︰「行,行,謝謝胡主任,謝謝!」
胡主任說︰「那好,我們到會議室,和張書記、你們的輔導員一起把這件事情定下來,你可要一定好好認錯!」
在系小會議室里,蘇南同學向胡主任、張書記、輔導員做了深刻的自我檢討,對自己此前的一切錯誤後悔不已,表示一定痛改前非,請系領導拭目以待。他再次充分調動了自己的嘴巴,讓胡主任、張書記、輔導員三人都動了感情,大家覺得這個系真是生機勃勃充滿希望,他們快樂圓滿地結束了這次會議。會後輔導員長嘆道︰「還是系領導教育水平高哇!」蘇南看著輔導員那張衰臉,心里暗暗罵了句︰「你懂個屁!」
蘇南回到宿舍後對眾人聲明,如果不想被學校開除,就必須听他的,立刻結束宿舍的一切買賣。他夸大了系領導對他們宿舍的批評和不滿,以及對他們進行的各種處分。他們拆毀了貨架,將余物大甩賣。他又買了幾份禮物,對那些被他打過的學生一一登門致歉,態度誠懇無比,大家最後成了朋友。
他出入于校圖書館和系辦公室之間,學會了五筆字型,排版打印,熟透了鍵盤,已達專業打字員水平。在此期間,他加深了對電腦的認識,並接觸了一種名叫因特網的新事物,並申請了他本人第一個電子信箱。這個電子信箱讓他意識到,一種全新的、極具爆力和革命性的力量將要普及了,未來究竟會怎樣,他說不清楚,但總覺得將要巨變。不久,傳呼消退,手機漸長,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知道網絡,這更加強了他這種感覺。
他重新做人,言談舉止禮貌客氣小心翼翼,讓胡主任張書記對他刮目相看,深感當初挽救為主懲戒為輔的寬容決策實在正確。他和系領導們產生了真實的感情。
畢業實習前,胡主任叫他到他辦公室。
「打算將來從事哪一行呢,商?政?文?」胡主任滿面春風,一派慈祥。
「想到企業去,胡主任,我想從商!」
「噢?」胡主任眉毛皺了起來,「你是不是受你們宿舍小生意的影響了,想當名商人?商人本來也沒什麼不好,可我系歷來最優秀的學生,都要麼從政,要麼從文!」
「胡主任,那您的意思是?」我有些吃驚,本來以為胡主任會夸我志向遠大,沒想到他一臉失望。
「我有個建議,望你認真考慮。青島電視台,願不願意去?我希望你去,從商,那是經濟系管理系的事!」
半秒鐘的猶豫後,蘇南听從了胡主任對他的建議。
胡主任將他推薦到自己大學同學青島某電視台某頻道總監沈利文女士手下。盡管蘇南現沈利文女士明顯步入更年期,性情乖張脾氣暴躁,但他還是經受住了種種磨難。沈利文認可了蘇南同學的積極表現,加之他在大學期間表現優異,指標扎實,她暗許胡主任該同學畢業後可直接到她手下工作。
大局已定。蘇南徹底放松。他養成了到學校後山腳下那棟教師宿舍樓散步的習慣。站在那里,他可以遠望高老師昔日的那個宿舍。高老師現在怎麼樣了?結婚了麼?生孩子了麼?夫妻關系好麼?生活幸福麼?長變樣了麼?她還記得自己麼?是在恨自己還是在欣賞自己呢?成批成批的問號從他腦子里面冒出來,然而這都是他無力回答也無法想像的。
他只能默默祝福她吧。
畢業離校前二周,蘇南收到了一封全英文來信,那是高老師的親筆信。她在信里大大方方地告訴蘇南,她已經生了個兒子,夫妻關系很好。她向她老公介紹過他這個得意門生,並說後天中午,她將和老公兒子一起請他吃頓飯。這個約會讓蘇南有些心中惴惴,單見高老師,這當然是他所渴望的,可現在要面對她老公和她兒子,他心里卻相當的不安。他分析不安的成分,里面包含了心虛和醋意,也帶著一絲自卑。
在彭新國家小餐館那兒,高老師一家和蘇南見面了。她老公駕駛的那輛寶馬平靜地彰顯出了他們家現在的實力。他是一位法律系副教授,也是一位相當聞名的律師,他和蘇南親切地握手,並夸獎他有前途。
高老師明顯胖了,有些變形,甚至顯得有些平庸無奇,與蘇南的記憶大相徑庭,未見面前的一切激動、擔憂、想象,都伴隨著見面時一聲充滿尊敬的「高老師」化為烏有。高老師和他居然握了握手,還拍了拍他肩膀,說︰「你這小子!」味道全變了,這分明是長輩對晚輩、老師對學生、大人對孩子的作派,這作派已將過去的一切痕跡巧妙抹去,讓蘇南在她老公面前既覺得安全,又不得不佩服高老師的高演技與從容淡定。
那頓飯吃得很放松。臨別時,高老師與他推心置月復,贈送金玉良言︰一,管住自己的嘴巴;二,與人為善,寬容大度;三,工作後老老實實談戀愛,成個家,一家三口和諧生活,就像她現在這樣,千萬別胡來。高老師再三強調了第三點,說︰「當你年齡日長的時侯,你會更加相信你高老師這番話不是胡說,不是婆婆媽媽,你可千萬要記住千萬別胡來,你們這些男人!」
高老師老公還打趣說︰「你看你,總是對我們男人有成見,管得真寬!」
高老師拿了一張餐巾紙,大大方方地當著她老公的面寫下了自己家里座機的號碼,叮囑蘇南同學畢業後如果遇上了什麼困難,就打這個電話找她。她老公還嫌不夠,遞了一張名片過來,上面不光有座機,還有他的手機。
蘇南向高老師保證,他一定照高老師的話辦,因為高老師現在這種生活確實讓他動心和向往。她儼然是他的老師,她的長輩,她的一位大姐。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男女間那種獨特感覺與微妙情感了。事實上,蘇南已經將高老師當成了自己的恩人。他心中那尊潔白如玉的大理石雕像,從他的身下飛到了半空,成為他瞻仰和膜拜的目標。他為自己當初對這雕像的褻瀆而悔恨。
離校那幾天,蘇南送完了同宿舍所有人,他打算最後一個離校。收拾行李的時侯,他現了一沓信。這不正是當初陳玉玲寫給他的麼?他坐下來把它們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覺得簡直是幼稚可笑到了極點。他也不知道這種語言,這種句子,這種表達,當初他怎麼就那麼喜歡看呢?簡直有些扯淡!
彭新國和彭壯壯父子送蘇南離校。他們拎著行李走到校門口時,蘇南無意間看了一眼學校招待所,他讓彭新國父子等等。他走了進去。登記台那位胖阿姨蹤跡皆無,改成了一個水靈粉女敕的小姑娘。蘇南問︰「外校女生來咱們學校找男生,如果住這兒的話,需不需要被找的男生拿學生證押到這兒?」
小姑娘說︰「為什麼呀?不需要,只要用本人身份證或學生證就行了。」
他又問︰「公安處晚上來查房麼?」
小姑娘說︰「為什麼呀?我從來沒听說過要查房這回事兒,除非有特別案情,那樣的話上頭會事先通知我們!」
蘇南「噢」了一聲,心中不免響起一聲長嘆。
他找了個公用電話,拔114查到了陳玉玲那個學校,又查到了她們系。系里一位老師說,她們去醫院實習了,他又要到了實習單位的電話。打通後接電話的人說幫著去找,過了一會兒他听見陳玉玲久違了的聲音。
「你誰啊?」
「你猜猜?」
「原來是你啊!你最近還好麼?」
「好!我已經畢業了,馬上要參加工作了。你呢?」
「我們學醫的要五年,還得再熬一年!」
「畢業後打算去哪兒?」
「還有一年呢,現在可說不準。你去哪兒了?」
「青島的一家小小電視台。記著要常聯系,啊?我馬上買手機,回頭就告訴你號,這電話能找著你吧?」
「好單位。這電話二個月內肯定找得著我。」
「那不多說了,我得走了。你要保重,老陳同志我以後叫你老陳得了,不介意吧?」
「行,老同學嘛,我才不介意呢,那祝你一路順風,再見!」
「再見!」
蘇南伸手攔了一輛的士,與彭家父子告別,父子倆眼楮有些濕潤,彭新國說︰「蘇老師,將來出息了,可別忘了壯壯,興許還要你幫他大忙呢。」他模了模彭壯壯的腦袋,說︰「一定,一定!」
蘇南回望了一眼大學校門,忽覺對這里許多東西都如此不舍,他一咬牙,告訴司機直奔火車站。他明白他的求學生涯總算結束了,現在他將要進入社會,就像當初鄭疙瘩和麥冬說的那樣,他也將是社會上的人了,看起來這是一件很令人激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