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冬先住在建築公司提供的宿舍里,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彈丸小國,較之那些艱辛偷渡而來,每天四處躲藏的同胞,他還算是好的。只是每次去鄭梅那里,他還是覺得別扭,甚至是惡心。大澤雖然老實,可他畢竟是鄭梅名義上的合法老公,二男一女共處同一屋檐下,他渾身不自在,像是在偷情。周圍鄰居也知道那個老實巴交的大澤最近娶了位中國太太,而這位中國太太時不時領一位年輕的中國男人回家,也免不了有些老頭老太指指點點,嘰嘰咕咕地說三道四。
麥冬想自己租個房子,但一打听價格,稍微像樣點的,差不多每月的租金也要折合人民幣近六千元。如今他每個月的收入折合人民幣一萬七八,鄭梅則是二萬左右,如果運氣好,小費收得多,有時會突破三萬。雖然他們的收入合起來完全租得起,但他們來這個地方是淘金,而不是長住,出這樣的價格實在于心不忍。
麥冬暫時忍住。如此忍耐了一年之後,他們倆開始了連綿不斷的爭吵。
那天麥冬去大澤家,鄭梅還沒有回來,大澤在外面開車也不在家。麥冬忘了帶鑰匙,便去鄭梅上班的那家酒館找她取鑰匙。那是家中等偏小的酒館,一到門口便開始有人不停向他鞠躬,他徑直走進去,用生澀蹩腳的日語打听鄭梅,轉來拐去,一眼看見了鄭梅。鄭梅穿日本和服,臉上搽著厚厚的粉,笑嘻嘻地給那些身形怪異,但又穿戴得人模狗樣的小日本男人們敬酒踫杯。他們圍坐在她四周,眼楮里面色光閃閃,只差張嘴巴咬人了。
鄭梅無所謂地笑,說,她的日語水平也沒進步多少,只會點尋常詞句,顛三倒四的句子在那些日本狗男人的眼里肯定是可愛之極。一個身材略略高大點兒的日本男人忽然起身,和鄭梅並肩而坐,並伸出一只胳膊搭在了鄭梅肩上,鄭梅伸手把那只胳膊推掉,那只胳膊又搭上了上去,鄭梅再把它推掉,那只胳膊又搭了上去。
這次鄭梅不再推了,那男的得寸進尺,索性胳膊一圈,把鄭梅攬在了懷里。那群日本狗男人齊聲哈哈大笑起來,嘴巴里嘰嘰咕咕吐像拉肚子一樣吐出了一串串污言穢語,麥冬听得不是全懂,但他听出了那里面的下流和無恥。
麥冬想起了南京大屠殺,想起了八年抗戰,想起了八路軍和新四軍,他想起了自己從小到大看到的所有打日本鬼子的電影,他後悔自己其實根本就不該到這個鳥地方來。他忘記了老魏的所有交待,幾大步闖到鄭梅面前,一把將那個日本狗男的胳膊掀下來,甩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扯起鄭梅往外走。那幾只日本狗愣了愣,不清楚生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哪里犯了錯,七嘴八舌地問︰「生了什麼?你是誰?」
麥冬沖那只伸胳膊的日本狗說︰「我日你媽,她是我老婆,你懂麼?再敢動她,老子殺你全家。」
那幫王八沒听懂,還愣在那里,繼續沖鄭梅指指點點,順勢把麥冬給圍了起來。
麥冬拎起一酒瓶子,學自己在電影里看到黑社會火拼那招術往桌子上一砸,捏著留在帶著鋒利邊緣的玻璃殘片往那群日本狗面前一指,大喝︰「你們這幫王八,怎麼樣,還想打架?」
老板娘,一個又瘦又矮的小老太太小碎步急走,隔麥冬和那幾個王八中間一連串地鞠躬,嘴里嘰嘰咕咕說個不定,像一只又老又丑的鴿子。
鄭梅急了,她反過來沖那老太太一連串猛鞠躬,又沖那幾只王八猛鞠個不停,麥冬一扯鄭梅,說︰「你鞠什麼鞠?你還有沒有臉?跟我走。」
鄭梅氣沖沖把他甩開,說︰「你有沒有臉?一點素質都沒有。」
麥冬吃驚︰「什麼叫素質?你讓日本鬼子摟著叫有素質?跟我走,我們不干了,寧肯餓死,也不賺這個錢。」伸手又拉鄭梅。
鄭梅又把他一甩︰「‘我們?’誰和你‘我們?’我辛辛苦苦培養的這麼一點客戶被你全攪黃了,丟了工作重新找哪有那麼容易?」
麥冬說︰「客戶?你的客戶就是摟著你喝酒?你給我!」走又把她一把拉住,使出全身勁把她硬扯了出來。兩人站酒館門口開始大吵。
老板娘早已悄悄報了警。兩日本警察過來做了一番筆錄和審訊,看了他們證件,那幾個日本狗要求麥冬道歉。麥冬死活不肯,鄭梅代他又向那幾位日本狗道了歉,這才了事。
老板娘給鄭梅結了工資,告訴她以後不要來這里上班了。鄭梅一個勁兒地道歉,請求再給一個機會,那位干瘦的老板娘死咬住腮幫子不肯松口,麥冬說︰「這樣正好,正不想在這兒干呢。」扯著鄭梅的手攔的回家。到家後,鄭梅一語不,也不吃飯。晚上大澤回來,鄭梅還沖大澤了一通火,大澤連連鞠躬道歉,也不明白自己錯哪兒了。
半夜,兩人都裝作睡覺,但誰也沒睡著。
鄭梅忽然翻身坐起,說︰「麥冬,我們今後怎麼辦?」
麥冬月兌口而出︰「什麼怎麼辦?你乖乖呆在家里,我養你。」
鄭梅一听就火了,說︰「呆在‘家’里?你‘養’我?我問你,家在哪里?你憑什麼養我?現在你和我是睡在別人家里,不是我們自己的家。我們的家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何況我們是來賺錢的,不是來過日子的,你給我想清楚了再說話。」
麥冬愣了愣,滿臉通紅,咬緊腮幫子說︰「你放心,我明天就去租房子,至于錢,我肯定賺得比你在那酒館里要多得多,你等著!」
鄭梅問︰「你靠什麼賺錢啊你?就憑你在那建築工地上?」
麥冬說︰「這個你就別管了,我反正有辦法。」
一周之後,麥冬咬牙租了一套一居室,每月租金折合人民幣近六千元,地段和戶型都不錯,而且位處二十幾樓,站小陽台上舉目一望,東京夜景一覽無余,很有在此地當家作主之感。鄭梅一住進去,人馬上變開心了很多,怨氣頓消,對麥冬情不自禁地溫柔了起來。麥冬自己心里沒有一點底,一個月房租就花去了他每月薪水的三分之一,除去生活各種開支外每個月留不下多少了,照這樣下去幾年後想衣錦還鄉那根本不可能。鄭梅也在操這個心,但麥冬仍然堅持說賺錢並不難,他有的是辦法。鄭梅再問,他就不再說下去了,只讓鄭梅在家里乖乖洗衣做飯,沒事兒就看看電視。
但麥冬有沒有別的辦法賺到錢,鄭梅一看就明白了。他分明是在打腫臉充胖子,在家里憋了不到二周,鄭梅就又到一家市找了份理貨員的工作。為了應付東京民事廳的定期檢查,她還得和大澤維持著表面夫妻的樣子,時不時再回到大澤那里住上一住,以免突擊檢查時露了餡。她必須記住大澤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大澤的健康程度,甚至包括他內褲的顏色。否則,被人問起來這些細節時,如果作為一個妻子都答不上來,那非露餡不可。
這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依然給麥冬添堵。在他看來,說到底都是一個「錢」字。麥冬每天都在想錢,想得眼楮都近于綠。
他在工地上認識了一個名叫張曉的上海人。張曉的瀟灑生活惹起了他的注意,他每天在工地里心不在蔫,顯然只是在應付,照他的收入,理應比麥冬高不了多少,卻每天穿金戴銀,出手大方,而且還弄了一輛車開著,租住的房價每月竟然**千。麥冬開始和張曉套近乎,過了一段時間二人熟了,張曉不再隱瞞,告訴麥冬,要想真正賺點錢,人太老實是根本沒希望的。有一個最方便最快捷的辦法,那就是偷。
不可否認的是,盡管所有中國人都對日本有揮之不去的痛恨與厭惡,稱他們為小日本,小鬼子,但這些小日本小鬼子們的整體素質確實讓人無話可說。尤其是,他們生活在一個物質高度充盈的環境里久了,他們開始變得「大意」,他們甚至有點接近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順手牽羊,拿走他們點財物,在張曉看來難度並不是很大。那些小鬼子經常不關窗戶,甚至連門都不鎖,他們也經常會忘記鎖牢車門,順手一停就走了。
張曉說︰「你要真缺錢的話,你就和我一起干。不要怕,也不用心理障礙,就當自己是八路在打鬼子,在替咱中國人出氣。」
麥冬怎麼听,都覺得這話蒼白。如果真是當年八路軍打鬼子,他肯定理直氣壯熱血沸騰,毫無不猶豫地沖上去,哪怕把命搭上都無所謂,因為當年他們是打家劫舍的強盜,打他們理所應當。但現如今自己要干的事情卻分明是小偷,二者怎麼能相提並論?張曉看他猶豫,拍拍他的肩,說︰「不用急,剛開始心里都有這麼一道坎,畢竟咱中國人跟日本人有筆前賬沒算完,咱們想的是在他們眼前揚眉吐氣,但現實是不但寄人籬下,還干這種讓人看不起的事兒來,誰心里都不好受,這得有個過程。不過你要真的有了貨,你找我,我來給你變現。」
麥冬搖搖頭,說︰「我不干。」
張曉望著他,眯著眼笑了笑,說︰「二年前我也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