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沒見到張曉的面,麥冬感到了不祥。他手中還存有二塊名表,一塊是歐米茄一塊是滿天星,等不來張曉,他便將這二塊手表交給鄭梅,說是為別人畫像後,別人拿這個作為報酬給他的,讓鄭梅收好,並且必須放在大澤那兒。鄭梅覺得奇怪,但被麥冬編個理由給搪塞了過去。他又叮囑鄭梅這些天不要來他租住的房子里,乖乖呆在大澤那兒,有事他會去找她。
鄭梅問他原因,他說是接了一個大幅的肖像畫,需要在家里安心構思,她在這兒的時侯,他心里很難安定下來,沒辦法把畫畫好。鄭梅半信半疑,但還是听從了他。
為防萬一,麥冬扔了自己原來那個手機,買了個新手機,換了個新號碼。這個新號碼,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又等二天,仍然沒見著張曉的影子。麥冬嚇得茶飯不思,每天老老實實龜縮在工地或宿舍里,哪兒也不敢去。
不過,東京警事廳的二名警察還是找到了他,要求他到警事廳配合調查。麥冬頓覺天崩地裂,一路上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面重復當初張曉叮囑他的那六條注意事項。如今看來,這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第五點︰如果出了什麼事,千萬不能認,一切由張曉自己頂著,他是個講義氣的人。他打定了主意,無論遇到什麼情況,自己決不松口,堅決不能承認。
到了警事廳,他果真受到了審訊,不過,這種審訊很禮貌,也很溫和,這反而讓他覺得踏實起來。果然,經過一番審問,警事廳宣布他無罪,並告知他叫他來,只是配合他們做一些簡單調查。他除了承認和張曉的確認識之外,其余情況一概裝糊涂,表示自己不知道,不清楚。從那些人口中他確定,張曉肯定是被抓住了,同時他果真講義氣,把一切責任都攬下了,自己僥幸逃月兌了。
又等了差不多一周左右,麥冬終于覺得自己安全了,這才敢和鄭梅聯系。鄭梅在電話里很不高興,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二人在租來的房子里踫面沒多久,房東就來了,劈頭就說,這個房子不租給他們了,請他們馬上離開,原來警事廳帶走麥冬的消息早被房東知道了。他們不僅調查了麥冬,還暗中調查了房東,向房東詢問了麥冬的情況。房東向麥冬致歉,並暗示他自己已經幫了麥冬的忙,在警事廳沒說半句不利于他的話,不過,出于個人名譽上的考慮,房東還是決定要求麥冬搬出去,只給他最多一周的等待時間。
房東走後,鄭梅關緊了門,取出一張紙,一張筆,冷冷地說︰「你不是很會給日本人畫像麼?好,現在你給我也畫一張,咱們初中剛認識時你給我畫過像,以後就再也沒有畫過了,現在我需要你再給我畫一張。」
麥冬拿起筆,把那張紙夾到畫板上,二人面對面坐著。他愣了大半天,鉛筆也沒辦法落到紙上。鄭梅怒氣沖沖逼他︰「畫啊,你不是很會畫麼?」
麥冬硬起頭皮,拎起鉛筆在紙上勉強給鄭梅打了一個大形,心里亂成一團,故作鎮定繼續又往下畫,畫了大半天,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畫什麼。一是心虛,二是畢竟已經多年沒再畫過任何東西了。鄭梅見他情形不對,拿過那張紙一看,氣得一把撕碎,眼中含淚,說︰「你真丟人!」奪門而去。
麥冬知道,自己在鄭梅心里已經徹底完蛋了。他先是退了房子,把房間積累的雜物能扔的扔,能賣的賣,孤靈靈搬回到了宿舍,然後又到川島畫院詢問了學費情況。依他的條件,只能每天上半天課,或者是完全放到夜里去學習。學校一般不管食宿,如果想吃住在學校,那需要另行申請,此外還要交上一筆不菲的食宿費。麥冬先報了夜班的名,暫時決定不在學校吃住。
麥冬在大澤那兒找到了鄭梅,問她要自己此前交給她的那些錢。鄭梅新找了份兒工作,在一家賭場當牌員。這種工作,正式薪水折合人民幣一萬多元每個月,但如果運氣好,遇上哪位賭客當晚手運好,贏了大錢,順手給牌員的小費每次至少也要有好幾萬日元,折**民幣也是大幾千,相當可觀。但鄭梅做這種工作對麥冬而言,更是充滿了威脅。出入賭場的人,不是名流也是巨富,那不是窮人去的地方。從表面上看,那兒比在酒館安全,可實際上卻危險得多。
鄭梅二話不說,冷冷拋給麥冬一個存折,那上面存著麥冬這近二年來從張曉那兒換來的所有錢,戶頭用的是鄭梅的名字,密碼卻是麥冬的生日。鄭梅說這種錢她不花,她只花她自己掙來的錢。也許麥冬認為她賺來的錢髒,但她有足夠的道德優勢認為麥冬的錢更髒。麥冬本想勸告她不要去賭場那種地方上班,可話剛出口便被鄭梅給堵了回來。
鄭梅說︰「麥冬,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總認為我出去工作,就會被日本男人佔便宜,干出對不起你的事兒,對吧?我告訴你,你這是自卑。你想想,我不要了我爹,不要了我媽,我跟著你千里迢迢跑到這兒我容易麼?如果你真能走正道,賺光明正大的錢,你讓我呆在家里給你洗衣服做飯,行,我心甘情願,可你在外面到底干了些什麼?咱們倆到底誰讓誰更不放心,你想想?我告訴你,我就是在賭場上班,我上定了。今後咱倆誰也別管誰!」
麥冬接過存折看了看,那上面已經存了近六百萬日元,折合人民幣三四十萬了,他心里感到了些微的踏實。麥冬說︰「好吧,鄭梅,我不再干涉你的工作,不過,你還是要小心,不要做出對不起我的事。」
鄭梅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麥冬說︰「什麼意思,你明白,用不著我明說。」
鄭梅「切」了一聲,把背一轉,不再言語。
麥冬既感到不安,又感到氣短,只好半軟半硬地說︰「鄭梅,你等著,我一定能靠我的繪畫賺到大錢,我也一定能畫出讓你滿意的畫像。」轉身走了。
麥冬取出一筆錢,到川島畫院交了一年的學費,這花去了他十萬日元,又購買了全套繪畫工具,再花去了三萬日元。學校的規定是,無論以前繪畫水平如何,進入川島畫院,第一關先還是素描,授課老師正是川島康夫本人。川島康夫認為,無論將來畫哪種畫,素描都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功,所以他必須親自來抓。第一節課上,他們倆互相看見了對方,川島康夫甚感驚訝,看來一下名單,他得知他叫蘇麥冬。他給這些新來的學生講述了素描的基本原理,明確了鉛筆的正確握法,然後讓他們畫一個最簡單的三稜錐體,緩緩踱到了麥冬的身後。
麥冬畫出來的東西讓川島感到失望。他沒有想到他的繪畫基礎會這麼差,簡直就是沒有任何基礎。原來,麥冬以前所謂的擅長繪畫,那只不過完全出自本能和天賦,靠的是一丁點自己的悟性和零星訓練,在農村的小村子里和學校中,還可以稱得上是「會畫畫」,但一旦進入正規畫院,則完全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人。
先,他的握筆姿勢就是錯的,完全是拿鋼筆的方法,這根本不能控制住形體結構。盡管剛才川島康夫已經講明了握筆的正確方法,他還是因為不習慣,自行恢復成了握鋼筆的姿勢。再次,對于何謂透視,他更是一竅不通。從前自己繪畫,畫的全是平面圖,他也一直困惑為什麼自己死活畫不出立體感,偶爾能弄出點立體感來,那也是瞎貓踫上死耗子。再次,他的坐姿也完全錯誤,畫著畫著便貓起了腰,駝起了背,畫板也被他捧在了眼前,上下左右地移來移去。
他的這些作派,是最令川島康夫所厭惡的。作為一個自小就受過嚴格甚至嚴酷繪畫訓練的人,川島康夫對繪畫有近乎宗教般的虔誠,麥冬這種繪畫姿勢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對繪畫的極端污辱。他附到麥冬耳邊說道︰「蘇先生,請注意你的握筆姿勢。」伸出手來,糾正了麥冬的握筆姿勢。
將鉛筆由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指豎握改為一把抓在手中的橫握,麥冬根本無法控制,鉛筆落在紙上,只能任意滑行,畫出的是如同亂般的線條。但川島康夫就站在他的身後,他只能咬緊牙關,死死握住鉛筆,用盡全身力氣控制筆尖走向,這樣以來,畫出來的又成了粗而顫的鋸齒了。
川島康夫口中出「嘖嘖」的嘆息聲,把鉛筆從他手中拿過,握給他看,然後往紙上輕輕一落,三下兩下之後,那個三稜錐體的形狀已躍然紙上,線條光滑順暢,瀟灑之極。川島康夫幫麥冬換上一張新紙,問道︰「你明白了麼?」
麥冬點點頭︰「我明白了。」身上流出的汗水,已經把整個後背都濕透了。川島康夫這才離開,去指點別人去了。
麥冬手橫握鉛筆,往紙上一落,線條便又走斜了。情不自禁地,他又將手中的鉛筆恢復原狀,變成握鋼筆的姿勢,這才覺得有所控制,小心翼翼地在紙上描出了那個三稜錐的形狀來,只可惜紙上那個三稜錐,和眼前那個三稜錐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完全不是同一個。
川島康夫忽一回頭,望見麥冬手中的鉛筆又恢復了鋼筆姿勢,不由得火往上撞,開口罵了一聲︰「八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