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池田良子對于人情世故,基本上是一無所知。麥冬開口向她借錢,她是不會拒絕的,至于麥冬需要多少,她也不清楚。她只是覺得,一個逃亡回國的人,需要的錢肯定不會少。那時她身上並沒有多少錢,她也不會張口向父母要,更不會向川島康夫借。她唯一想到的辦法是賣畫。
她自己還沒有名氣,知道自己的畫不值什麼錢。可她手中有一幅肯定值錢的畫,那是川島康夫親手送給她的。這幅畫是川島康夫的父親生前最得意的作品,出于對良子的愛慕和尊敬,川島康夫恭恭敬敬地將它送給了良子,並叮囑她這幅畫是很有名的,堪稱價值連城,希望她能珍藏好,並仔細揣摩,可以提高她的畫技。
良子依照川島康夫的叮囑,將這幅畫珍藏了起來。對于這幅畫的真實價值,良子一無所知。如今麥冬急著用錢,她又沒別的方法,便決定先將這幅畫賣了,等自己有錢的時侯再贖回來。她認識好幾個一流畫痴,他們都是她的客戶。她挑了其中一個,打電話約他,那人對此畫早有耳聞,毫不遲疑就在電話里決定買下來了。
二人相約,看了那幅畫,那人激動得手腳抖。他問了一個讓良子自己也拿不準的問題︰這幅畫需要多少錢?
良子呆了一呆。說實話這話值多少錢,良子自己也不清楚,她告訴他說,讓他自己看著辦,她只有一個要求,給錢要快,而且這筆錢要現金,還要帶到國外去。那個買主倒是很有經驗,看良子對畫的價值並不敏感,只是急于變現,便告訴良子,他給錢絕不會少,而且保證這錢能順順當當帶到國外去,不會讓機場安檢的人查出來。
良子沒等多久,那人就拿一個紙袋子過來了,結結實實地交給了良子。良子提了提,這里面錢肯定不少,她數也沒數,便將那幅畫交給了那人。那人興沖沖拿著那幅畫離去,良子便急急忙忙將錢交給了麥冬,然後與川島康夫一起送麥冬去了機場。
送走麥冬,良子心亂如麻。她唯恐川島康夫知道自己賣了那幅畫,只想著趕緊多畫畫賺錢,早點贖回那幅畫,以免在川島康夫面前穿幫。所幸那段時間川島康夫忙著做田中尚等人的工作,讓他們免于追究麥冬的責任,根本沒有功夫去追究這幅畫的下落。她也不想讓麥冬回國後再和自己聯系,她知道他肯定會提那些錢,而提起那些錢,必然會讓自己想起那幅畫,從而心里更加不安。她索性關了手機。
不過,意外還是很快出現了。忙完了田中尚和浩野正二等人的說服工作,為了應付美大賽,川島康夫只好重新讓川島雄剛代替麥冬參賽,和池田良子一起準備,為了讓他們倆有更好的感覺,川島康夫帶著他們參加各種畫展,以拓寬思路,提高感覺。
在一次畫展上,他親手贈送給池田良子的那幅畫赫然出現,三個人同時看到。川島雄剛也認得那幅畫,大叫︰「院長,你這幅畫怎麼會在這里?」川島康夫也是一愣,回頭一看,池田良子已經滿臉通紅,轉身飛一般地跑去了。
此後,川島康夫就再也沒有看到過池田良子。川島雄剛找到了畫展主辦人,得知那幅畫是別人的收藏,與川島康夫毫無關系。川島雄剛怒不可遏,在川島康夫面前不斷煸風點火。但川島康夫相信,這其中必有隱情。他四處打听池田良子的下落,後來問到她家里,全家人也是大吃一驚,分頭去找,始終也沒有池田良子的下落。
所以,川島康夫才忽然想起了麥冬,問他是否知道良子的下落。
麥冬全明白了,原來那三十萬美金,是池田良子賣了那幅畫換來的。麥冬說︰「我不知道良子的下落,但我知道她賣畫的原因。」他告訴了川島康夫這三十萬美金的來歷,川島康夫久久不語,感慨︰「良子真是善良的人啊,那幅畫她賣得沒有錯。」
麥冬的心里,只有內疚和自責。他說︰「老師,我們一下要找到良子。」
川島康夫喃喃︰「是啊,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找到……」
麥冬又說︰「老師,那幅畫的損失,我來賠。現在,我有錢了。」
川島康夫說︰「麥冬,祝賀你。不過,我們現在失去的並不是錢,而是良子。我在日本繼續尋找,你也要留言,看她是否會在青島,因為听她父親講,良子小時侯去過青島的,因為那里畢竟是她的家,有著她祖父祖母的墳墓。」
麥冬說︰「你放心吧,如果她在青島的話,我一定能找到她。」
自那以後,川島康夫和麥冬分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里尋找著池田良子,都渴望某天能不期而遇,然後遺憾的是,他們都沒有找著良子。
川島雄剛獲得了東京櫻花美術大獎賽新人獎。川島康夫知道,川島雄剛的水平遠不及池田良子,若不是因為良子忽然失蹤,她拿獎就更沒有問題了。甚至于,麥冬如果不是因為打人逃離,他也可以拿到這個獎,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和遺憾。
他在川島畫院立下了一個新規矩︰本國學生,若不能視他國學生為上賓,給予其應有的尊敬,則川島畫院立刻將其除名。他恨透了任何帶有民族偏見的觀念,每次上課前,都要將此思想在所有同學面前一再強調。川島康夫無法否認,在其近二十年的繪畫教學生涯中,池田良子和麥冬,是給予其最深印象的二名學生。
如果麥冬帶給他的是同情的話,那麼,池田良子帶給他的卻是自內心深處的尊敬。于他而言,這個普遍物質和功利的世界里,像良子這樣善良、單純、毫無心計,對金錢名利毫無概念的女子,實在是不多了。在川島畫院,乃至整個東京都,喜歡川島康夫的女人實在是不勝枚舉,可如此能打動他心靈的女人,也就只有池田良子一人了。他于良子恐怕已經不是愛了,而是愛戴與敬重並行。
麥冬在青島四處尋覓池田良子的影蹤,但這如同大海撈針,以致于後來他可以肯定,良子根本沒有在青島的可能。他通過川島康夫要到了良子父親趙伯的電話,詢問趙伯在青島的住址,並問他良子有沒有可能在青島,趙伯雖然告知了地址,卻肯定地告訴她,良子根本不可能在青島,因為她沒有家里的鑰匙,而且,她只有在小時侯去過那里,長大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
麥冬心事重重,有種無從著力的感覺。如今唯一能讓他全情投入的,也就只有努力賺錢,將這個廠子經營更好一些了。他有一個想法,有朝一日若遇到良子的話,他會將自己在這家工廠的股權拱手轉讓給良子,因為這本來就該是她的。他近乎于拼命地工作,連老魏都驚詫于他的能量和學習能力。只過了一年多的時間,麥冬就已經具備一個企業家的素質了。他成功地從一個四處漂泊流浪的無助青年,蛻變成為一個沉穩老練的董事長了。
只不過,麥冬變得更瘦了。他的胃一天不如一天,每次只能吃一些最柔軟的東西,如同嬰兒。即便是有錢去看名醫,麥冬卻並無此心境。對于池田良子的負疚,如同一塊巨石,時時壓在心中,讓他喘不過氣來,甚至經常從夢中驚醒。他也和鄭梅聯系過,告訴她自己事業已經很成功了,希望她能從日本回來。可惜的是,鄭梅不再相信他,以為他是痴人說夢。她很清楚,他是兩手空空逃回中國的。
鄭梅認為,當初她听信了他,為了所謂的愛情與全家人鬧掰,自此四處流浪。現在,她不會再冒這種風險了。她嘲諷地告訴麥冬,她現在混得也很不錯,倒是希望麥冬能重新去日本。
麥冬在青島買了一棟別墅,悄悄潛回了老家。先是找到了姐姐麥英,希望她那老公和麥英離婚。那人起初不同意,麥冬給了他五萬塊錢現金,那人迅變臉,立馬和麥英辦了離婚手續,並將女兒拱手相讓給了麥英。麥冬又找到了他母親杜花珍,杜花珍的第三任老公也死了,現在領著她跟第二任老公生的兒子孬蛋一起生活。聞知兒子麥冬了財,杜花珍頓時來了精神,大談當初懷麥冬的不易。對于這個女人,自己的生身母親,麥冬毫無好感,只不過她終究算是自己的生身母親,麥冬並沒有二話,他帶著母親、弟弟、姐姐、外甥女一行來到了青島,住進了他那套裝修漂亮的別墅。
孬蛋進了他的廠子。麥英和杜花珍每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帶著他的那個外甥女享受人生。杜花珍天天叮嚀麥冬,希望他能給麥英再找個老公。麥冬心疼這個姐姐,覺得自己對她不住,只是以姐姐的現狀,想找個讓人放心的好男人實在不易。他想來想去,某天忽然想起了跟鄭梅假結婚的那個日本人大澤。最理想的是,鄭梅結束和大澤的假結婚,讓麥英和大澤真結婚,組建一個新家庭。對于大澤,麥冬有一百二十個放心。
當這一切安排妥當之後,麥冬繼續開始尋找良子。這是一種無望的尋找,但若想良心安寧,這種尋找就不能終止,他尋遍了青島的大街小巷,明知是徒勞,但一直在堅持。某天忽然接到川島康夫的電話,心里不由得再次大驚。
川島康夫說,他在北海道的朋友遇到過良子。良子在那里為夜總會里的小姐們畫指甲、描人體彩繪賺錢,也曾在街頭為路上畫像賺錢。可是等他趕到北海道時,又根本尋不著她的蹤跡了。正在失望之際,他收到了良子寄來的一幅畫。原來良子已經贖回了那幅畫,並將它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了川島康夫。再後來川島康夫從趙伯那里得知,良子深夜回了一趟家,偷起了他在青島房子的鑰匙,很可能就在青島。
麥冬听後大喜,急忙依著川島康夫說的地址找到了良子,那時良子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默默地作畫。她未曾想到,打開房門時,門口站立的居然是形容削瘦的麥冬。麥冬二話未說,一頭跪在了良子的面前。
麥冬說「良子,我對不起你。」
良子吃驚地問︰「麥冬,你有什麼對不起我呢?」
麥冬說︰「這……如果不是我惹事,你已經成為聞名日本的畫家了,不是麼?」
良子讓麥冬起來,請他進屋,為他泡茶。她的茶道是一流的,她只是默默地請他喝茶,很久未曾說話。
過了一陣,良子才說︰「麥冬,你可否听我的話?照我的話做?」
麥冬點點頭,說︰「良子,我當然听你的話。」
良子說︰「那麼,請你離開這里,以後不要再找我。我不想提錢的事,並不是因為我為此事傷心,而是因為我喜歡寧靜。近來心中很亂,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生一樣。此外,我必須聲明,我對于你,從來都只是作為朋友的相助,實在沒有半點其它,請你務必不要多想。」
麥冬明白良子的所指,說︰「良子,你說的我都明白。我也從來不敢多想,只是我也要求你一件事,也請你務必答應。」
良子淡淡地說︰「那麼,請你說吧。」
麥冬說︰「我想知道你贖回那幅畫到底用了多少錢,我一定要還給你。此外,我在一個廠子里有些股權,我想這應該屬于你,請你接受我的轉讓。」
良子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不需要這些。當初幫你的錢,也根本不需要你的償還。請你離開吧。」
麥冬只好離開。等他再次來尋良子的時侯,良子又不見了。他只知道她在青島,卻無法知道她在青島的哪里。
某天他忽然接到了良子的電話,良子告訴他,如果他真的想幫她的話,倒不如幫她一位朋友。麥冬打死也不會想到,良子讓他幫的那位朋友,居然是自己初中時的同學蘇南。而且,他已經看出,良子和蘇南的關系絕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