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就是如此神奇。從初中他和鄭梅出逃至今,已經有十幾年了,那時他住在蘇南家里,二人天天在一起。他羨慕蘇南父母俱在,有著比自己聰明得多的大腦,比自己大得多的名氣,整個村子提起蘇南沒有哪個人不知道,可提起麥冬,大家只不過是咧一咧嘴而已。
他努力地向蘇南學習,暗暗在心中定下目標︰一定要趕上蘇南,甚至要過他。他第一次勝過蘇南的,便是獲得了班上最漂亮女生鄭梅的青睞。他知道蘇南也在暗暗喜歡鄭梅,只不過他心高氣傲,根本不可能向鄭梅主動示好。蘇南這個人,只會依靠他自身的聰明,吸引別人主動向他示好,他怎麼會反過來主動向他人示好呢?
無論如何,在鄭梅這個最漂亮女生的明爭暗奪戰中,勝利者是他。而且,他的學習成績也與蘇南越來越接近了。他知道蘇南為此而很不高興,但這沒有辦法。如果蘇南知道他麥冬為了在學習上能趕上他,下了多少苦功的話,蘇南也就沒有沒必要不高興了,因為那個苦功夫蘇南做不到。
蘇南依靠的是他天生的聰明,他的過目不望,他的一听便懂,一學便會。蘇南不太喜歡吃苦,他甚至有些蔑視苦學。
只是麥冬從未想到,他和鄭梅的事情會演變成為一次暴力。他在這次暴力中深受其害,不僅丟失了一切前景,還落下了一身病根,被迫和鄭梅四處流浪。
麥冬更未想到,十幾年後的今天,他會和蘇南在青島巧遇,而讓他們巧遇的,是讓他感激不盡、又在內心深處悄悄愛戀著的池田良子。
如果這不是造化弄人,又會是什麼呢?麥冬的心中,不由得再次漾起對蘇南的淡淡嫉恨。
從池田良子的口吻中,麥冬完全可以听得出來,她和蘇南的關系絕非一般,而蘇南卻說他和池田良子只是一般朋友。這個聰明的蘇氏兄弟,機敏精靈的同班同學,難道還惦記著當初在爭奪鄭梅之戰中的敗績,警惕著他麥冬對池田良子別有用心麼?很有可能!
只不過,今天的麥冬,早已不是昨天的麥冬了。正如今天的蘇南,不是昨天的蘇南了。他是一家經營上蒸蒸日上的大工廠董事長,他是一家動漫公司的。本來堪稱伯仲之間,但是,現在缺資金的是他蘇南,而不是他麥冬。
如果不是因為良子,麥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施舍者,蘇南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化緣者。麥冬已經找到成功感了,比如他要求讓蘇南手寫一份項目說明書,而不是打印,蘇南便乖乖照辦,這就是實證。資本說話,資本至上,至少在可見的歲月里,這話絕對正確,其真理性和絕對性絲毫不必質疑。
可是,假若良子和蘇南是戀人關系,這事情的味道就全變了。蘇南將和良子成為一體,成為麥冬理所應當的感恩對象。他今天的一切成就,一切財富,其源頭不過是蘇南的女朋友,甚至是未來妻子良子所賜,究竟是誰欠著誰,早就一目了然了。
所以,麥冬一定要弄清楚蘇南和良子的關系。
只是蘇南太聰明了。麥冬剛說上句話,他就明白他下句話會說什麼,以及他這話背後的真正意圖。麥冬覺得吃力,忽然之間,他想起了川島康夫,想起了曾經令他心中極為痛苦的那一幕︰池田良子住在川島康夫那棟白色別墅里。
他找到了法寶。這個法寶幾乎適用于所有七十年代出生在農村的男人,他們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情結,甚或是所有中國男人都具備的天然基因︰希望自己所愛的女人一塵染,毫無前史,若非如此,心中便有傷痕一道,始終隱隱作痛。正如那句老話,每一個男人都希望自己是女人的第一個,而每一個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男人的最後一個。
所以,只要祭出川島康夫與池田良子若有若無的前史,他相信蘇南肯定會露出原形。這個風華正茂,精力充沛又兼雄心勃勃的年輕,雖然一幅現代人士作派,可只有麥冬心里清楚,他的骨子深處,埋藏的依然是亙古難變的情結。麥冬不厭其煩地講述著他和良子相識的前前後後,以及良子與川島康夫之間的暖味混沌。果然,蘇南中招了。麥冬清楚地看到了他表情的變化,那是一種自靈魂深處的失望和痛苦,甚至夾雜著一絲憤怒和不解。
麥冬又說︰「蘇南,良子是中日混血的情況,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麼?」
蘇南搖搖頭,說︰「她沒說過。不過,我大約感覺出來哪里不對了。因為我和她談起日本話題時,她表現出了不快,而且很快把這種話題轉開了。」
麥冬又問︰「那她有沒有提到過我們的老師川島康夫?以及和他同居的事實?」
蘇南又搖搖頭,臉色變得蒼白。
麥冬說︰「兄弟,你說實話,你和良子到底是一般朋友,還是……?」
蘇南說︰「我說實話吧,我和她生過關系了。我們還商量過結婚,她說要參加什麼繪畫比賽,比賽後就會帶我見她父母,商量結婚的事。」
麥冬听後,整顆心髒如同啪的一聲爆裂了。這出了他的預料,蘇南靠的是什麼,這麼快就俘獲了良子的芳心?如果說當年蘇南在爭奪鄭梅那次暗戰中失敗了的話,現在在良子這場戰爭中,他則勝利得太輕松,太容易,太出乎麥冬的意料了。在麥冬的眼里,良子是高不可攀、神聖不可侵犯的啊。
一個暖昧難測的念頭涌了上來,麥冬說︰「蘇南,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早點告訴我的話,我也就不會說出良子過去的那些事兒了。我不是故意的,真對不起。」說完,他佯裝慚愧,暗暗觀察蘇南的表情變化。
蘇南的臉色白了紅,紅了白,最後變得不紅不白,恢復了平常狀,這多少讓麥冬有些吃驚。看來,歲月對于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它不可能只讓一少部分人的心智成長,而讓另一部分人停滯。麥冬明顯地感覺到,蘇南的自我調整能力其實很強,強過了一般人,甚至于勝過了自己。
蘇南淡淡地說了一句︰「那是過去的事了,麥冬,我並不計較良子的往事,只要她現在是真心愛我。我不怕這些,更不會在乎。」
麥冬覺得失落,臉上卻露出了欣喜,說︰「蘇南,你能這樣想就對了,本來我還很為你擔心呢。你說得對,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關鍵是現在。」
可是蘇南說完了這句話,緊接著又問了他另一句話︰「麥冬,你和鄭梅究竟生了什麼?你們為什麼沒有在一起?你對你兒子,是不是太苛刻了?」
這一次,臉色變得蒼白的是麥冬。他看著蘇南方而寬的額頭,那額頭上泛著油亮亮的光,平展而廣闊,這個額頭里面,包含著自初中時代就讓他覺得敬畏的聰明和智慧,如今看來,他麥冬還是和他差著距離。他的心幾乎要滴血了。蘇南真的有這麼聰明,這麼快就轉入反擊了麼?可他問得真是地方,一針見血。那麼,既然他這麼問了,他麥冬也不會害怕直說。
麥冬說︰「蘇南,我實話實說了吧。那個孩子是鄭梅的,但卻不是我的。你沒看出來了麼,他一點兒也不像我。這個孩子,究竟是誰的種,是日本人的,還是中國人的?我不清楚。」
蘇南驚訝地「噢」了一聲,點著了一支煙,眼楮看著別處,既不說話,也不再看麥冬,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他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這種問題對于任何一個中國男人,遠比戴綠帽更為嚴重。自己的女人懷了別的男人的種,還生養在自己家里,管自己喊爸爸,這是多麼的奇恥大辱啊。
麥冬見蘇南不吱聲,說︰「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問下去,干脆我自己主動告訴你,你我是和親兄弟一樣的,在你面前說出這些,我沒覺得丟人。」
那個孩子究竟是誰的種,麥冬的確不知道,但他可以確定那絕對不會是大澤的,更不會是自己的。
麥冬在賺到了第一桶金,接來了家人,並確信自己短時間內在青島實在無法找到良子的蹤影後,再次來到了東京。不過,這一次來東京的身份將不再是勞務輸出中的一名打工仔,而是青島市小有名氣的企業家了。由于是董事長,自有別墅,銀行存款上的數字驚人,他的出國簽證十分順利。去東京之前他一度和鄭梅保持著聯系,不過鄭梅始終不相信他真的成了款爺,更不相信他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款爺,直到麥冬給她匯了一筆錢後,鄭梅這才半信半疑了。信的是他的確有了些小錢,疑的是他是不是加入了什麼黑社會之類的組織才如此暴富的。
拿了這筆錢,鄭梅變得反而更不好聯系了。
麥冬到東京後直奔大澤家,大澤告訴他,鄭梅已經很少回來住了,好像是在賭場里賺了筆錢,自己還買了一套房子住。偶爾回來一下,也只不過是應付一下他人耳目,免得讓假結婚的真相暴露。大澤還說,他頂不住這種毫無意義的假結婚了,而且,陳文清已不再乖乖給他錢了。所以,大澤希望能早點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