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的月色,盈盈,耀耀。
拂過陣風,打了褶子,垂柳輕撓了下,又懶懶地舒了腰,鋪得更圓,更亮。
這樣的景致勾起了些她喜歡的細碎。
鏡湖,明月。
竹綠,煙紫。
能一直停在那個時候,拿什麼去換,都好。
結果,是只有她,想得太多。還是只有他,躲了太多。
又難道,誰都沒有錯。
只某一人,巧笑倩兮,俯瞰人世悲喜離合間,彎了眉毛和眼角,素指挑撥,錯了紅線,亂了姻緣。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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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又是晚歸。不過這回她沒帶人。花媛出去太多也沒了新奇。花清打趣說不願干杵在那,煞風景。
「回來了?」
盛夏,老銀杏葉片綠得豐盛。陰影間有人立在底下,全隱了,沒現。突然話,嚇了跳。
定楮,是多日未見的薛融。
三年間,她長高了些,已和花清她們差不多的個兒了,只是較上薛融還矮上了一頭。至于心眼,在這世家大院里浮騰,不情願間又磨礪了些。
馬上熨平了心︰「怎麼待這兒?」
「又是和沈一棠一起?」繞了不回答,又問得莫名。
「是又如何?」又要逼他。
她幾乎是一直與沈一棠一起。即便不私下見面,太君或夫人置辦的宴席上,也總與沈一棠排了一起。眾人瞅的眼神分明已把他倆作了一堆,薛崇也樂呵呵的。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壁壘得分明。好在沈一棠放任著,不在意。兩人私下友人相處倒也應付了各方的督促。
只有這薛融,偶爾會問上幾句。她本是心念的。他卻听了個端倪後便溫溫地相處起來。她進一步,他便退一步。待得她退了,他便又進了。兩人這麼不冷不熱地處著,上下倒都是感慨兄妹和睦。
和睦?心里又哧笑了聲。夜里涼風席面,她的調子卻還低了好幾度。
「我是勸你,不要與他走得太近。」平靜鄭重。
「為什麼?他不是你的朋友?」繼續激他。
最近她的確晚歸得厲害了些。可總也還好,至少自己這麼覺得。上回,那沈一棠說要去近郊游山,玩得盡興。再上回,沈一棠說毗鄰的棲霞寺有位老僧收了前代大書法家孟言滿的《君望亭記》的拓本,一早便出了門。急急趕了一天,方才在清安閣眾人洗漱完畢歇息前回了園子。可不就這兩回。論先後,這好友還是他引薦的。
過——」薛融口氣弱了點,軟語︰「只是希望你小心。」
「為什麼要听你的。」
觸動,表面看不出絲毫。扔下最後句話,薛鏡提了步子便走。
粉衣紗袖拂過之處,彌漫了玉蘭花的絲絲香氣,清淡卻又繚繞不去。留下薛融一人佇立。
翌日,本定了和沈一棠去趕西市的金石廟會,可巧一早天暈了青色,綿雨淅淅瀝瀝。薛鏡頭天晚上吹了冷風,倦得很,便遣了花媛捎去口信。說是感了風寒,身子微恙,不去了。
若究底,她也不知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故意。
推了窗戶探腦袋。可巧薛融經過,在屋檐下候著。阿弘離了,許是折回去尋拉下的東西了。他剛好抬頭望來,薛鏡看去,兩相接觸︰那澄澈的眼中,上彎的嘴角,分明是如了心,稱了意的暖笑。
她頓時惱得很。
立刻闔了窗子,關了薛融一個大冷面。若讓她自己板下臉冷回去,太難了些,還是關窗來得好。看不到她的動搖,也完整了她的驕傲。
原以為這次也只幾日,不想一下竟過了一月。
一月多來,這樣平白一連負了沈一棠近十數次的約。薛鏡也不是故意,但每次一瞅上薛融笑臉就添了負罪感。仿佛是她已多次不是在先,饒有人寬宏大量,又予她了改過自新的機會,當然要好好把握住。
薛融間隙邀她一起討論功課。圍著鏤刻松木案牘,架著文房四寶,手持著書卷互相研習,這樣的事情她經歷得不少。可沒有和誰有和薛融在一起時候這麼享受。你看那早晨的陽光,亮堂堂地暖人;下了雨的天氣,水聲打著窗沿叮叮咚咚;最好的還是陰霾陣陣的日子,涼瑟的風吹爽了人心,頭腦也清醒上許多。反正不管怎樣天氣,與他在一起,便定下了心,既而美美起來。
特別是這時候書房里俱他們兩人。阿弘不在,花妮也不在。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想些什麼?」薛融問︰「都呆上半天了。傻了不?」
「沒有。」她低了頭,臉在燙,要尋個好借口︰「秀葉體的起筆和折劃總寫不好,在想該怎麼用力。」
秀葉體是魏孝武帝前三代哲文宗時候所創立的種字體。
相傳有個書生戀上某家小姐,誓用功名來迎娶。然一去經年,杳無音信。才女小姐夙夜憂嘆,寫了一卷又一卷的詩文感懷,終因思念成疾,一病不起。不想日後書生高中歸來,原來是第一考落了孫山,無顏,奮三年,終躍上了龍門。喜洋洋地衣錦榮歸,卻只有手捧佳人絕筆。傷心欲絕之下,他落為僧,潛心案牘,將昔日戀人種種美好化于了筆下,便成了這秀葉體,流傳于世。
草色妍綃,竹節縴縴,有春風中青翠竹葉的神韻,頗為雅致。比起繁復的花篆,簡練的秀葉體反而更難寫好。薛鏡前幾日讀了這個故事,喜歡,便試了寫,寫不好也是實情。
「這我會,教你,仔細看。」說著薛融伸手握了薛鏡執筆的手,一筆一畫地寫起來。
這轉折傻了薛鏡。一是,不學無術的薛融——好吧,她承認現在的薛融是通些文墨,但總及不上她的,怎麼會「秀葉體」?她都剛剛才學。二是,手快燒著了,全身上下唯一可以媲美溫度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臉了。
寫得還是那麼專心,該沒有現才對。
薛融小時頑劣的樣子她見多了。
薛融認真起來的時候平白地漫出陣氣質來︰微蹙著眉,定著心神,挺直的鼻梁,濃長的睫毛。其實他靜下來的時候,細細地也挺好看的,一點都不亞于沈一棠,或是顏淵。現在他已長至十七,再過一年便要正式攏髻**。少年的朝氣和晴朗在他身上越明顯。
顏淵潤得像塊白玉,笑起來的時候便成了風華絕代的碧綠翡翠。
沈一棠孤傲得遺世獨立,才氣盎然,染了抹靈氣,似株金盞銀台的水仙。看來精貴得緊,養護事宜麻煩計較得不行,自得喜歡之人去費心思。偏偏香氣還有毒,多嗅了幾下不小心便會得滿臉的疹子。
那薛融像什麼?
他像,他像塊金子。至少是她心上的金子。
黃澄澄,明燦燦。即便揉碎了,融化了,點點金屑拌了哪里,都亮得像滿天的星子。
薛鏡偷眼看了,心里添了暖意。
只看了,便行。
多得要求不來,能這樣已是好得不行。
寫完,又練了一個時辰。她不得不承認,只秀葉體,不及他寫得好。
久違的金日終穿透了霧靄,似乎又回到了少時。不與沈一棠切磋,他也該有許多其他友人才是。薛鏡這麼自我安慰。至于緣由——繼續「偶感風寒,身子微恙」便好了。拖得下去便行。何必再如此地瑣碎些無甚痛癢?
一日午膳後,來了位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