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愛,便越是難過。
你可知道,這要比不愛的放棄,更難。
這麼多的難過,到最後醞釀成一個結果,不管好壞都要接受。
誰叫那是指尖滑過人世一趟所有選擇,的綜合。
只見自普通質地的馬車中出來了一位普通衣著的公子。
說是普通的衣著,穿了他身上又顯得不那麼地普通。擠熱鬧的群眾百姓們紛紛被股渾然天成氣質引得暗自震羨,不自覺地讓出一條路來。年輕公子身上是魏都時下最最常見的圓領內衫,顏色青肅,不過普通。罩的外袍也是稍稍淡些的草綠色,淡得干淨,也只能說是約模尋常人的衣件。只是眾人不知是什麼東西讓這個丹鳳眼的年輕人,周身上下彌著出塵的神韻。
染不上一絲的塵埃,更無法用凡夫俗子的髒漬玷污。
一定是哪家高門的世子少爺,再不說也起碼是皇族親眷,人群中不止一個人這麼想著,一般人家哪里能出這樣的氣度來。忽然有個人睜圓了眼他是某個偏遠郡州進京的綢緞商,半年前遭惡商訛了大筆銀子,票據又丟了不見,損失慘重,上過京都府衙備過案。本來已不報多大期望,特別是瞧著那世家子弟出身京都府尹不過二十出頭,又生得儀表太過卓然,就差殿堂頂頭上沒掛塊牌子書寫「我不可*」四字來替代「奉公廉潔」。沒想到那府尹卻斷得干淨利落,不出一月就替他追回了全部貨款。時至今日,他還猶感懷那位大人名辨是非,現在辨來,分明不正是眼前這位普通讀書人打扮的公子。
翁顏淵下了車,眾人迅讓出的空白一直通到路中間停的轎子。那淺藕色衣衫的小丫鬟,扎著雙角辮。望來的楚楚可憐。
可惜他全都不認識。
端這架勢,這環境,這人物,讓人真有點騎虎難下。
他瞅著那鵝黃軟轎,轎側簾上掛的淡粉穗節是未出閣地小姐用的。丫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稚女敕陌生的臉孔。他唇角漫了淺笑。見排場,轎子材質,還有那抱怨口氣,回想起來很容易就確定明明都不是她今時今日的高傲所還留著的。他只有心中嘲嘆︰這是今早被皇上的詔書震昏了頭,還是遭周圍各方的勢力異動亂著心。怎麼不再多看看,倒先一步跳下車來。
也罷,舉手而已。
四家聯系絲絲縷縷,正正宗宗地打到胳膊連著筋。
眾人注目。翁顏淵踱至轎旁。他禮數周全地先作一揖,道︰「在下剛好路過。若是小姐有不便,願作效勞。」轎子里透未有動靜,錦兒先一步瞧著翁顏淵的臉瞪眼驚訝不已,嘴巴半張「啊啊」兩聲,手指激動地剛要指著尖叫而起。里頭忽然傳來「那就有勞了。」口氣施然,仿佛得了恩惠的是對方,真真是毫不客氣。
翁顏淵淡淡一笑,也不介意。
錦兒前面一口氣堵著沒順利出來吊得白臉僵樣,後頭忽而又著急了激動一陣陣,不免通嚨里個紅臉大圓。卻馬上轉為更加的無奈何。最後低頭不由地輕嘆口氣。符瑜拴好馬車後一步跟來,瞅著這比川劇變臉更戲劇。實在好笑。
翁顏淵轉身,示了個眼色。
符瑜了然,忙著回頭吆喝去將看熱鬧的人群驅散了。
翁顏淵躬身對著轎一揖︰「請小姐下轎移步換上馬車,貴府家丁好一路護送小姐回府。」
「什麼?!」語音中帶了慍怒。
錦兒刷白了臉,她知她家小姐現在肯定在勃然這公子為什麼不直接當了轎夫,再不濟,他隨身地僕役也該殷勤去抬轎子,那也算是賜他的一份榮幸。
平常小姐這樣驕橫也無妨,只是,只是今日……
翁顏淵笑了笑,不以為意,說著︰「圍觀市井眾人已由小奴代為驅散,無妨小姐閨譽。」
被稱為「小奴」的符瑜朝事主飛去一記憤憤眼刀︰怪他犯錯沒看清楚人,他家公子倒也報復得快。
錦兒趕緊湊進轎內,壓低嗓音嘀咕兩句,里頭一陣母獅暴喝「為什麼不早……」突然尾音收得悄然無聲。又待了半刻,一雙依然女敕白的小手輕輕掀起鵝黃絲綢地轎簾,一位桃李年紀的女子探身出來。
只見她上身純白素錦小開衫,里頭連身地杏黃同心紋襦裙,除了邊沿的同色流蘇並無什麼特別的裝飾。她的裙子很長,遮住了繡鞋,顯得很是婉約。她的姿容不算特別突出,鼻翼右側捎了顆美人痣,眉目間除開一時收斂不完全地驕橫外,也有幾分清秀,可稱美麗,加上這個女子芳華該有的明亮,倒也不差。
她一見立著的翁顏淵,眼中闃然一亮,繼而蓮步輕移,盈盈施施一福身,臉自下緩緩抬起,綻開的動人笑顏,紅通了臉,頗帶了嬌弱氣質︰「翁公子一日繁忙辛苦,小女子這麼勞煩公子實在是心中愧慚不已。」
這位前倨後恭的大家小姐就是管府三夫人所出的管吟薇。奉苻西郊地抱國寺一向香火鼎盛,听說那里地主持大師德高望重,連著寺中的姻緣解簽都是一等一地靈驗。今日管吟薇獨自一人出了府,前往抱國寺上香求簽。她對幾日前在家嚴靈堂之上有一面之緣的那位京都府尹翁三大人,甚是心儀。未曾想到,才剛剛拜完菩薩,就遇上了。
這位小姐變臉的度真是快,主僕一家,害符瑜好笑不過來,回頭見他家公子面色未有變化。翁顏淵未伸手扶管吟薇,作了一揖,客氣說︰「管小姐多禮了。翁家與管家托得薛家也算親戚。在下的馬車簡陋,要委屈小姐了。」
他便招呼起留守原地的轎夫,
管吟薇之前听得翁顏淵之前說要管家的驕夫送她回府,她心中不樂。便佯裝抬頭望了下天色,口中喃喃「這天色不早」,說完又是一福身子,「小女子一路晚歸,要多多麻煩公子了。」
天色剛剛有些灰藍。
翁顏淵听後又是打揖︰「小姐言重,在下僅僅是出借坐駕而已。」丹鳳眼角的淡笑一直不改,這回濕手沾面粉。他正在努力甩干淨手。
「哪里,公子一路相送之禮遇,小女子如此受之,相謝豈會言重。」人家還沒說要送她歸去,她三番四次的明示暗示對方還裝著傻。管吟薇面上的笑容壓不下強掩地屢次被拒的羞惱,又要強作嬌弱,顯得有些僵硬,還帶點扭曲。
前去周圍大戶人家打探的轎夫折了回來。氣喘吁吁地大聲報告打斷了兩人僵持不下的酸來酸去︰「小姐小姐,前頭是禮部王尚書家的府邸。」
管吟薇的面色一時窘敗。難看至極︰她回去定要好好整整這奴才。她抬頭,笑得尷尬又勉強︰「這……」
「無妨,在下的馬車小姐已經安頓好只待啟程了,無需再麻煩上王尚書了。」
翁顏淵地思緒飄得遠︰他記得王家少爺王杲,現在擔任兵部的庫部主事。平日里與薛融關系一直不錯,只是這王主事的父親大人王夫鷲,禮部的王尚書,似乎與簡家關系更好些。
管吟薇清淺,不懂朝政。
若是她,該會不屑。會回避。至少不會這麼不顧及。
現在的薛鏡一定是在被管家大大小小地事務折騰得焦頭爛額吧。折騰來折騰去,算計了那麼多。結果那家主位置唾手可得不費力氣,卻偏偏被捆綁上了一大家子的忙活勞累。
倔傲如她,隨性如她,現在一定是郁悶得不得了。
這麼想著,話已出口的翁顏淵忽然覺得很好笑,心情驟然也很好起來。
他一直淡淡然然,仿佛世間一切都無法沾染,無法動搖的臉上,忽然有了凡塵地笑容。由面到眼,由皮至心,都是笑著的。
那笑容落在了管吟薇地眼中,也許要比三千年才開一次的優壇婆羅花,更為動人。仿佛使得得道月兌的佛尊,因為在拈下一瓣優壇婆羅輕嗅一下的笑容,就從無欲無求跌落,跌落至塵俗的七彩光氛,氤氳周身,也只在方念差別地短短一剎。
他告辭,轉身喚來了符瑜。主僕二人插科打諢地說說笑笑,不久倆人身影俱淹沒在了龍蟠街的往來人流中。
管吟薇立于原地呆望了許久許久。
一貫直接負氣驕縱,直接仗勢凌人,的清秀臉頰上,尷尬窘意慢慢散化,最後才浮現出女兒家該有的紅暈,不那麼直接。
過于美好的存在很特別。
特別到不真實,不屬于任何。
也特別到想要讓人去觸踫,去獲得,去盡所有的力量來據為一人所有。
今日薛鏡在元璧摟關著管則晏去後某些家事地處置,又與管家幾位遺老商量得意見相左。
幾乎次次,每當她定了什麼主意,他們這些人便來叨嘮阻撓,連這次她打定主意要把那瞧見就不順心意地人三四夫人攆去州也是一樁。
她一進金釧水榭就伸指將頭上簪的麻質白花一抽,狠狠往地上砸去,猶不解氣,又一拂袖子,掃過瓖瓷屏花梨木地八仙桌,將上面的一整套封三品誥命時候魏帝御賜的紅皮白玉壺杯全掃了地上。經臨 啷好一陣,音色剔透。本來玉硬些,是不該碎的,怪此刻薛鏡的戾氣太盛,竟砸缺不少邊沿手腳。
邊上的楓斗見了,沒有收拾意思。她立了看著,眼色淡淡,似不以為然。
薛鏡有火無處宣泄,惱怒︰「你怎麼還不收拾!養著你作什麼!」一甩袖風。
現在的她,是要看到來人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伸指去拾撿這些精致名貴的碎片。碎片越精致名貴,侍奉的奴婢越賤微如螻蟻,就越能讓她感覺到自己此刻是如此權柄在握,連掌控他人生殺的高高在上也甚是輕易。
也或許只有這樣,她胸中那種被漫漫禁錮的窒息感就能少些。
楓斗沒抬頭,她听了薛鏡的暴喝仿佛听著平日慣常吩咐,直接跪下,跪在了地上。她跪著前挪兩步,躬腰直接伸出手來撿碎片。那玉片邊沿鋒利,刮出血線來也無稀奇。薛鏡看著她一片片撿了,一片片捧在手心,血珠子拖著血線一條條地順著指縫下滑,楓斗前後眉頭沒皺過一下,表情也沒動過半分。待收拾完畢,楓斗又規矩地立了邊上,表情還是淡淡的,不以為然。
「哈哈,好好,好……」薛鏡忽而大笑起,笑聲中沒有憐惜。她注視著沿著楓斗指尖不停下滴在地的薔薇顏色,笑起︰她竟然郁憤成這般,尚不如一個小丫環淡定。
不是說要讓我接下擔子嗎,管則晏臨終的這步棋走得太險也太過自負。薛鏡望著那三品誥命夫人的「象征」的殘骸,琉璃目狹成一線長縫,唇角笑掛得曖昧︰
既然如此,那大人,請您在九泉之下,可要一定好好地看著妾身日後的所行所為。
笑聲刺得進來的花媛一大跳。
「大公子的阿貴剛剛來過,我吩咐他家主子在枕玉樓外的紫藤下等著。」花媛一邊說一邊瞟楓斗的淌血的手,視線不由變冷,臉色倒是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