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長生覺得自己像是陷在一個黑色沼澤里,渾身上下都動彈不了。他身上最後一絲力氣也被周圍的泥沼吸走了,連他僅存的一點思緒也快要被帶走了,留下的只有一片可怕的空白。洪長生試圖用最後一點力氣張開嘴巴呼救,但是黏稠的黑泥從他的嘴巴里涌了進去,很快就淹沒了他的五髒六腑,不一會他的心肝和他的四肢一樣,在黑暗中漸漸遠離了他。洪長生知道自己處在一個前所未有的絕境中,或許自己的生命就此終止,在這最後的關頭,洪長生突然看到了一個異常模糊的景象,陽光下的金色向日葵地里,一個倩影在拉動著一把小提琴,聲音和影像一樣模糊,在洪長生最後的記憶中跳躍閃爍著,然後終于被一片虛無和黑暗所淹沒。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洪長生感覺自己像是被雷電擊中了,渾身上下在巨大的電流中一下子汽化,散成了無數的分子飄蕩在天地之間。但是在巨大的疼痛中洪長生反而對自己的思想和身體有了感覺,它們從遙遠的天邊紛紛飄了回來,回到了洪長生這個本源之中。
「驀然!」洪長生大叫一聲醒了過來,他猛地睜開眼楮,第一個出現在他的眼里的是一張非常熟悉的臉,一雙大眼楮正盯著自己。
「長生哥,你醒了。」
看到洪長生無力地點了點頭,欣喜的笑容漾在了那張**如玉的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和淡淡的紅暈出現在臉頰兩邊,如同三月盛開的桃花。女孩一下子跳了起來,右手在空中打了一個響指。
「看來還是我老豆是對的,兩位師兄又輸了!」
洪長生的目光隨著清脆如鈴的聲音看過去,現女孩的旁邊站著臉色尷尬的師父和師叔。師叔還好些,他師父的臉都耷拉到地上去了。李獨自一個人坐在房間的角落一處,目光閃爍地看著女孩和自己。
所有的人都在,唯獨不見那位神神道道的師叔祖,還有鮑里斯和大和尚師叔的兩個徒弟
不知道說些什麼的洪長生開口問道︰「師叔祖呢?」
「我老豆到外面吃烤羊去了,他說這里只有烤羊還算有點味道。」劉驀然笑眯眯地答道。
「師叔醫治你一番後說五髒之府有些餓了,跑到後院選了一只信徒送來的肥羊,叫你那位大個子同伴扛到外面燒烤去了。左兵衛和辛格因為刀法不錯,被師叔喚去劈柴和分羊肉。」大和尚接言答道,低眉搭眼的臉上說不出來是哭還是笑。
洪長生知道自己這位師叔祖經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和讓人哭笑不得地事情。而礙于他地輩分。不光自己搭不上話。就連自己地師父和師叔們也只有逆來順受。
「不就吃你一只羊。使喚一下你地徒弟而已?用得著這麼愁眉苦臉地?我又沒有把你這座破廟拆了當柴燒。」聲音從門外傳來。
「那能啊師叔。再多地羊師佷也願意供奉。至于左兵衛和辛格。侍奉師叔祖那是他們地福分。別人想求都求不了。」大和尚堆著笑臉轉過頭來對著門口說道。
「還是明智通情達理。不愧在這里受了百多年地人間香火。這點比你師兄強多了。我說明德。你怎麼還是這個德性。跟你師父。也就是我那個死鬼師兄一個模樣。」隨著話音。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來人不到一米七。看上不到五十歲。身上穿著一件皮夾克。非常普通地一個中國男人。
「師叔。你怎麼能……?」明德地臉微微漲紅。尊師重道是中國地傳統美德。來人在他面前張口就把自己地師父定位為「死鬼師兄」。怎麼不叫他惱怒。可關鍵此人卻是自己長輩。自己師父地同輩。倒是做為晚輩地明德不好指責了。
「你怪我數落你地師父是不是?」來人一邊啃著手里地羊腿。一邊說道道︰「告訴你。當著他地面我也這麼數落過他。看著我師父仙逝了。他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忙不迭地想著飛升。可是他連飛升到底是什麼東西都搞不懂就急哄哄地往上趕。這不是趕著去投胎嗎?我告訴你明德。我這麼嗦是不想你步你師父地後塵。」
「知道了師叔。」明德心有不甘地喃喃答道。
「修道不但修的是道法,還要修心境,你師弟明白了這個道理,連你的徒弟也能領悟一二,可就是你,一天到晚窩在山洞里修煉,難道你想修煉成山頂洞人?」師叔祖看來是得勢不饒人。
「師叔祖,請不要說了。」洪長生在床上直起身來說道。
「老豆,你不要在長生哥面前罵明德師兄嘛,畢竟明德師兄是長生哥的師父,你就是要罵也要背著他罵嘛。」劉驀然拉著她父親的手撒嬌說道。
洪長生的額頭上不知什麼時候滴出幾滴汗珠,明智大和尚深深地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臉色,所以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而明德道長的臉抽搐了兩下,然後全無表情。
「女生外向啊,桃子,我和你媽辛辛苦苦二十年把你養大,你還天天跟我們頂嘴,長生這小子有什麼好,你就這麼護著他!」師叔祖手里油膩膩的烤羊腿指著女兒氣急敗壞地說道。
「老爸,你不要再說了,否則我要生氣了,後果你自負!」劉驀然翹著嘴巴說道。
師叔祖嘴巴哆嗦了幾下後笑嘻嘻地說道︰不準說我就不說了,咱們去吃烤羊肉去!」
洪長生從床上爬了起來,感覺身上沒有什麼大礙,于是拒絕了李和劉驀然的攙扶,跟在大家的後面走到了寺廟後面的空地里。
在那里已經架起了一個大火堆,鮑里斯坐在那里負責搖動支架,讓火焰能夠均勻地烤透穿在鐵桿上的羊。左兵衛站在一邊,時不時揮手一刀,割下一塊剛剛烤熟的羊肉,把它串在一個短鐵絲上,整齊地丟在火堆旁邊的一個架子上。包著頭的辛格則負責用他那把獨特的彎刀把碼在那里的木樁劈開,然後加到火堆里去,讓篝火保持旺盛。
幾個人圍坐下來,從木架上拿起分好的羊肉串開始吃起來。由于木架離火堆不遠,溫度對放在這里的羊肉串起著一個「催化」作用,不但讓肉串外面變得焦脆,還把里面的油脂給烘出一部分,讓人一口咬下去香氣四溢,滿嘴是油。
多杰央察闊上師和幾個喇嘛還送來了幾壇子青稞酒,讓師叔祖和大和尚幾個人越地愜意,隨著鮑里斯、左兵衛、辛格三人完成工作加入到吃喝隊伍中來,氣氛也越地熱鬧起來。
不過這一切與洪長生無關,他師父明德道長說他身體剛好,經不起油膩,所以只能吃些明智大和尚帶來的奇異果子而已,青稞酒更是不能喝。
在劉驀然的要求下,洪長生又把自己遇到的一切經歷講述了,听得小丫頭一會驚一會喜,一會咬牙切齒一會揮舞著滴著油脂的羊肉在那里歡呼。
「老豆,西方的術士很厲害嗎?」劉驀然在洪長生講完之後,咬著一根烤羊肉轉過頭來問道。
「這個世界上能人異士層出不窮,並不只限于我們中國。依我看來,那位叫伯納德的先生倒是位高人,至少在西方世界里算是一位高人。所以你們在重新開始尋找所羅門寶桌之前,先去維也納找找他推薦的魏因貝斯教授,說不定會有驚喜的收獲。」
洪長生轉頭來,同鮑里斯和李會意地點點頭。
「老豆,我也要參加長生哥的尋寶隊。」
「不行,你還要上課,這次帶你出來都已經是格外破例了,你不要異想天開。」師叔祖嚴厲地說道,過了一會後放下羊腿又說道︰「桃子,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私自跟著長生去尋寶,我立即把你送到曉月師父那里去,請她好好教誨你。」
這話像是擊中了劉驀然的命門,讓這個剛才還在眨巴眼楮盤算主意的丫頭一下子蔫了,只好聳了聳鼻子,抿了抿嘴,做了幾個怪臉後別過頭去,不再願意和自己的父親說話了。
劉驀然很快就和左兵衛、辛格湊到一塊去了,不知討論著什麼,三個人一下子大笑起來,而劉驀然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格外引人矚目;師叔祖和明德、明智湊到一塊去了,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麼。
看到這情景,鮑里斯轉過頭來悄悄問道︰些都是你的長輩嗎?」
「是的,我師父明德道長,師叔明智和尚你們都知道,左兵衛和辛格算是我的師兄。師叔祖比我高兩輩,他是我師父的師叔,換一句話說,是我師父的師父的師弟。」
為了解釋這復雜的師承關系,洪長生破費了一番口舌。
「你師父和師叔是不是很高壽了?」李在旁邊悄聲地問道,「不過他們看上去年紀不算很老。」
「我師父出生于清朝嘉慶元年,也就是公元
听到這里,鮑里斯和李都大吃一驚,算一算洪長生的師父足足有兩百多歲了,難怪他對一百多歲的伯納德一點都不驚奇。
「我師父原是湖北襄陽人,出生沒幾年湖北就爆了白蓮教起義,其親人在戰亂中死于非命,他在死人堆里被師祖救起,收為弟子。我師叔出生于嘉慶十八年,也就是公元是師祖在福建收的弟子。」
「那你師父和師叔怎麼看上去不一樣?」雖然鮑里斯和李一樣,搞不清道教和佛教的關系,但明德和明智的衣著區別卻是太明顯了。
「我師叔原本也是學道的,後來在藏區游歷時听到了倉央嘉措情歌,一時心有感觸,在征得了師祖的同意之後,便轉而學習起密宗佛教,這座願海圓滿寺曾經是他的駐場,是他一磚一瓦修建起來的。」
「真的很奇怪,你的師祖怎麼會允許你的師叔改去學習佛教呢?這就跟一個基督教徒突然變成了穆斯林。」李抬頭瞄了一眼還在那里討論的三位前輩。
完全不是一回事。佛教傳到中國後吸收了大量道教元素,密宗佛教也是如此,而道教也從佛教里吸收了許多了舶來精華。我們求的是道,是天地至理,不在乎什麼道所以明智大師當了和尚卻還是我的師叔。」
「那你那位師叔祖呢?恐怕有四五百歲了吧?」鮑里斯瞄了一眼遠處問道。
「你覺得他有多大?」
「頂多四十多歲。」
「他真的只有五十歲。」
「什麼!」鮑里斯和李驚異地問道。
「當年我的師祖看中了師叔祖,想收他為弟子,誰知道回師門稟報時卻被他的師叔,也就是我的太師叔祖搶過去做了他的徒弟,于是師叔祖就成了我師祖的師弟,我師父和師叔的師叔。」
鮑里斯和李費了好一番時間才明白洪長生這段話中所表達的關系。
「師叔祖道號本證,俗名劉益之,自稱玄一散人,同道中人尊稱他為無上玄一慧通真人,你們可以叫他劉先生,或者是本證道長和玄一先生。」洪長生咬了一口丹粟果說道。
夜色也深,眾人也飯飽酒足,而喝得最多的明智大和尚開始飄飄然,他站起身來,端起酒碗大聲吆喝著,也不知道他說些什麼,不一會就听到他扯著嗓子唱了起來。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听見你頌經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度只為觸模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蒼涼的嗓音穿透了黑夜,在空曠的喜馬拉雅山區上空回響,而每一個凝重的音符在火光中跳動,輕輕地撥動著每個人心底里最深處的那根琴弦。
洪長生在听到第一句後目光便聚焦在劉驀然的身上,而已經坐回到父親身邊的女孩心有靈犀地感覺到黑夜中投射過來的眼神,悄悄地瞥了一眼後便低下了頭,嬌艷的臉蛋在火光中顯得更紅了。
李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洪長生的背影,眼楮隨著歌聲變得縹緲和迷茫起來,而鮑里斯在另一旁靜靜地看著洪長生和李,深邃的眼楮如同靜靜的頓河,而他滿是胡子和皺紋的臉龐緩緩化成了寧靜而凝重的俄羅斯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