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燈火通明溫暖如春喧囂熱鬧的船艙里走出來頓時覺得外面又黑又冷又安靜即使身後跟了一大群相送的也感受不到多少人氣兒。
夜已深天上只有半枚月亮星星既少又暗淡無光周遭黑漆漆一片全然分不出來水6地幾艘船只上挑著的紅燈籠好似浮在空中一般導致那暖色調也帶了幾分陰森。
這會兒夜風一吹再瞧韓姨娘那張「眉目如畫」的臉龐阿彌陀佛那就是驚悚片。
夏小滿強掛著笑容無甚話可說勉強客氣兩句只盼著趕緊回去。只竇四爺那邊幾個人還湊合在年諒年國舅身邊緊著恭維還說什麼下次路過務必要到自家好盡地主之誼雲雲。她站得遙遙的卻听得真真的沒得厭煩剛才酒席上也都說過了非要告別的時候再說一遍這樣就顯得親近了?!這大冷天的何苦來的。
看紀靈書微微有點兒哆嗦了都她嘆了口氣親自過來給紀靈書緊了緊披風又向韓姨娘道︰「小姑娘身板單薄禁不起風。」
韓姨娘緊著稱是她也是冷的為著漂亮她今兒可都沒穿厚襖這會兒也是哆哆嗦嗦便也往那邊兒去望瞧著一伙人說來說去的心里也恨便點手叫過來個小丫鬟耳語幾句。少一時那邊果然就散場了。踏上自家船甲板那一刻夏小滿才徹底松了口氣把手爐交給茴香。一面從持葛手里接過年諒的輪椅一面吩咐過來相迎的自家和紀家幾個丫鬟道︰「誰現下回去告訴一聲拿吊子熬點兒姜湯吧剛才大家伙都在風口佔久了都喝點兒姜湯驅驅寒。」
又瞧著年諒腿上加蓋地皮褥子。忍不住低聲道︰「虧得出來時照原來二夫人說的給腿上蓋褥子了不然還得凍個好歹。那群人也忒沒眼力見了。」
年諒一笑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這般也是尋常。」
紀淙書顯然有不同意見一撥浪腦袋道︰「表弟此言差矣聖人有雲君子富……」
夏小滿立時以最柔和的笑容面向紀淙書。一呲牙道︰「紀大爺這兒也是風口呢不說我家六爺您這胳膊也當注意著不是?咱不如進艙里沏盞熱茶您與六爺慢慢聊著又暖和又暢快您意下如何?」
紀淙書上次被夏小滿打一耳光時腦子到底不是十分清明。然卻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雖然被人告知自己是中了邪而夏小滿是驅邪的——他自己也堅信自己是邪風入顱了不然怎麼可能會那般魔怔不孝但那之後再見神婆夏小滿多少有些不自在。這會兒夏小滿一開口。他立時沒電訕訕地略一拱手點頭應了。
夏小滿笑眯眯的點頭啊點頭如此甚好您老要念經咱也找個暖和地方念吧讓「年悟空」同學陪您咱沒那腦細胞可陪葬的就不奉陪了。
然「年悟空」同學也是不肯犧牲腦細胞的。隨即便道︰「滿娘剛才竇家還送了兩抬盒瓷器也不知裝的都是什麼想來也能是拔尖的一會兒抬到廳里請表哥表妹挑挑。再與姨母捎上幾件。」
夏小滿笑容被凍僵了。心道行。你可真行這又把唐僧推給我了!卻也沒轍咳嗽一聲應了吩咐人去做而後先讓了紀淙書夫婦再推了年諒往艙里去。
紀淙書並不耐煩挑選瓷器這些又心知是給年諒的禮和他不相干便只是謝過並不肯要年諒再三讓了他也沒松口一番推讓他也忘了先前要同年諒爭辯個什麼了更是無心品茶閑談便告了辭帶著紀戚氏回自己艙室去了。
紀靈書方才听了年諒道是竇家有送瓷器因思及席上那瓷質不錯若拿水一潤必會更好便想若要有小些的盆缽用以養魚倒是極美。本是欣然跟著要去挑地結果大哥先一步這般辭了她便也沒好意思再說什麼瞧了兩眼那抬盒也張口告辭。
夏小滿原沒太注意她什麼表情他們不要瓷器才好——倒不是她小氣是省得她還得浪費時間陪著這會兒她只想著趕緊把身上沾了酒氣的衣裳換下去趴在被窩里好好暖和一會兒。因此紀靈書也說不要她就準備送客了。
年諒那是坐在輪椅上底盤低啊小姑娘瞄抬盒那眼神他倒是瞧的真真的他素來當紀靈書是親妹子待見她是喜歡的便笑道︰「表妹還是瞧瞧有沒有中意的吧也不誤什麼。」
紀靈書猶豫了一下年諒笑向夏小滿道︰「滿娘在這里陪著表妹挑吧。青櫻推我回房更衣。」又向紀靈書道了句「少陪」便回艙室了。
紀靈書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沖夏小滿一笑低聲道︰「靈書是想尋個養魚的盆缽。」
夏小滿想了想紀靈書那幾條金魚嘿這盆怕是不好尋。當下吩咐小丫鬟把抬盒打開東西一樣樣拿出來往長幾上擺了讓紀靈書過去自己挑。
兩個四層的抬盒東西到是裝了不少從杯盤碗碟到筆架筆洗都有還有一雙瓷枕。夏小滿看來看去覺得竇四爺這還不是送禮呢是送樣品想拿這個來打動年諒吧。一會兒紀靈書挑完看來這東西還不能收到艙底去得等年諒來過目決定到底合作不合作。
說起來那確是一樁白來錢的買賣只不曉得代價是什麼若是所求不過是個穩當——畢竟知府也有年限地胡家卻是有百余年歷史的望族地位磐石一般——那這樁生意倒可做得。年諒現在只有崖山莊和年壽堂玫州分號的人事任命權和流動資金使用權並沒有最終產權。那算不得他地家業瑾州地鋪子說是早晚要給他的但若在那之前就被敗光了他怕也沒轍。此去若是能安置點兒自己的產業。將來若有什麼也可退守……
呸……她一晃腦袋琢磨什麼呢?!還是顧好自個兒吧。給誰打算?!擱這兒多少日子還得兩說呢。現在是利益共同體他的短期利益她要管這長期利益嘿以後地事就以後再說吧。
她抹了一把臉也低頭去看那些瓷器。她也不懂什麼鑒定瞧著甭管什麼釉色的質地都差不多便也就挑挑花紋罷了可看了幾眼也沒太中意的而且大部分要了也沒用。這踅模一圈便只拿了兩個三寸的白釉小碟子準備放到梳妝盒里裝耳環戒指等小飾物這純白地碟子盛上翡翠墜子瑪瑙珠子想來是極好看又實用。
她把碟子交給身後小丫鬟叫送自己艙里去。回過頭再瞧紀靈書卻見小姑娘端著個花里胡哨的圓缽擱那細細看細細琢磨呢。
夏小滿皺了皺眉頭不會吧。小姑娘素來很有品味啊怎麼拿了這麼個不著調的和她剛才在酒席宴上說的那話也不相符啊品味落差也忒大了點兒吧。
她好奇地湊過去看了才明白過來原來是那缽的畫工絕佳那器口用吉祥如意雲紋為飾外壁是不是尋常地八寶紋。卻是蝙蝠、游魚、松鶴、花蝶各據一方也以纏枝番蓮綿延環繞;而內里缽底繪著富貴花開色彩極是艷麗描摹極是精細只可惜整個構圖太過繁雜讓人瞧著有些眼暈。
夏小滿忍不住笑道︰「畫地是真好。不過……就如方才表小姐說的。席上那個青白瓷碗俗了。若是單獨一兩個花瞧著就好多了倒顯得亂糟糟地?這個可是更甚。嘿瞧著都迷糊呢。」
紀靈書頻頻點頭卻不大舍得放下嘆道︰「正是。靈書也是覺著這畫工極佳。只是這般亂湊實在辱沒了這好畫工。這畫工這畫工……這畫得著實是好……」
夏小滿笑道︰「既然表小姐喜歡拿去就是了也不必惋惜反正是個賞玩就別講究整體了哪里好看哪里就是了。」
紀靈書高興的笑道︰「謝過小嫂子。」
嘴上說著手里還舍不得放下指頭掠過那紋路禁不住吟詩道︰「迷蝶無蹤曉夢沉寒香深閉小庭心……」
夏小滿瞧著她是真喜歡又因著她先前沒提標志性的「聖人雲」或者「詩雲」也不清楚她到底是臨場揮即興而作還是背詠前人佳篇便不好直接打斷壞了她的詩性想著詩詞也短兩句贊美完了就得了便沒吭聲自己盤點著到底送來多少瓷器。
誰知道紀靈書吟了幾句之後稍一頓又繼續念下去夏小滿旁的听不出來押韻不押韻還知道听著韻腳變了忍不住偏頭去看她。紀靈書這會兒歡喜大了多少有點兒忘我眼里就沒旁地了兀自神叨叨的叨念著。
夏小滿深吸了口氣喚了一聲「表小姐」。改造進程忒是緩慢得想點兒法子加一下再這麼下去指不上那天暴走一瓷器拍她頭上讓她永遠閉嘴。
紀靈書被「打」回神兒來見夏小滿那個表情扁了扁嘴多少有些委屈。小嫂子倒是好人就是沒讀過書總是不肯讓她吟詩作文章!她也不吭聲了摩挲了一會兒那花紋轉身遞給拂星先收著。又瞧見一個素淨的圓缽雖內外無一紋飾卻是釉色透亮潤澤質如凝脂美玉一般。她心下便忘了剛才的不快又歡喜起來拿了這個擺弄了半晌。
夏小滿瞧著這個又瞧了先前地忽然福至心靈笑著問紀靈書道︰「表小姐可是喜歡這個?」見紀靈書點頭她又笑問︰「表小姐覺得這個好些還是剛才那個好?」
紀靈書以為夏小滿只肯給她一個瞧了夏小滿兩眼——小嫂子素來沒這麼小氣是方才生自己氣了?唔不會。必是這兩個中也有她喜歡的。小姑娘自己這麼琢磨著倒有些犯難微顰著眉看來看去比量半晌才喃喃道︰「各有各的好呢。靈書也極是為難。莫若小嫂子喜歡哪個就留下余下那個與靈書便是。」
夏小滿只笑道︰「我只問表小姐最喜歡哪一個。」
紀靈書嘆了口氣緊緊抓著手里那個素淨地道︰「那便是這個吧。靈書謝過小嫂子。」說著讓拂星把那個填彩滿紋的圓缽放回去。
夏小滿啞然失笑把那個塞回拂星手里笑道︰「我只是問表小姐一句哪個更好罷了。兩個都是表小姐的。」
紀靈書一怔隨即不太高興了當是耍她。便嘟嘟著小嘴道︰「小嫂子莫要與靈書玩笑。」
夏小滿已經很久沒瞧見小姑娘甩臉子了好像打入二月那次兩人掰扯完紀靈書一直待她和顏悅色的。這會兒繃起臉來她倒有些不適應了。
以德服人。以德服人。夏小滿對自己說了兩遍。然後掛上職業笑容指了指那個素淨的圓缽問紀靈書道︰「我想問問表小姐為什麼選這個?」
見她皺皺著臉並不說話夏小滿便自己道︰「我來猜猜?那花色地細看畫工極好。單拿出來哪個紋路都是一等一的可惜了堆在一起了就太亂如表小姐先前說的。反而不好了。再有一個表小姐說這圓缽要用來養魚那就要顯得魚好才行這個花哨的放進魚去怕都是找不到魚在哪里——滿眼看的全是花了這叫什麼喧賓奪主吧?」
紀靈書見正讓她說著了抬頭認真打量了她。見她實不是嘲諷玩笑的樣子便也不惱了點了點頭低聲道︰「正如小嫂子所說。靈書便是這般想地。還有也是那個不好配架子和紗呢……實在紋圖亂了……」
夏小滿瞧著她正經听她說話了便道︰「表小姐我前兩日跟著青櫻念書。學了一句。過猶不及這瓷器是不是便就是個例子?」
紀靈書點頭道︰「正是。如聖人言。天下事凡當有度……」
「表小姐。」夏小滿打斷她道︰「正是這句。凡當有度。表小姐也說這瓷器是例子了一朵花是美地花若多了成片地堆在一起反而不美了;表小姐學富五車學識也如這成片地花一樣表小姐每次單表一支便是極美的若一下就抱出一捧來……怕就是那句過猶不及。表小姐思量思量?」
紀靈書不由愣怔她素來覺得文章就當是花團錦簇引用的詞句得越多越能說明人淵博有學識越能駁得對方心服口服。況且……她咬了咬嘴唇道︰「我何曾是一下抱了一捧出來的?還不是依著先後一只只表的?」
夏小滿一樂兩樣東西可以一起吃沒見兩個字兒能同時說的!當然哪一句都是有順序的。說話的順序有了全局呢?
「你說時自然有條理有先後的听地人呢?」夏小滿指著那滿身繁花的圓缽道︰「就和這缽一個道理你方才是捧在手里細看了單看哪個花紋不是好的?可你整個看呢?我就問你若擺在博古架百寶格上你乍一眼瞧過去能分出來哪一筆極好哪一色極好嗎?你說話不是寫文章寫下來的人可以反復看;這說出來地說過去了就過去了人家就這麼一听能記住多少?你是按照先後說了先那一句人還沒琢磨透呢你後面一句又跟上了便像纏枝蓮綿延不絕這人應接不暇只會越听越亂。還不如一句話就說明白了。」
紀靈書皺眉道︰「論道之事豈是一言可定的?」
夏小滿哼笑一聲道︰「那就要看這一言是句什麼樣的言了。能一語中的才是你的本事你只說這一句簡單明了又切中要害給人的印象最深刻也最能說服人;相反你長篇大論讓人听著迷糊壓根不曉得你要論的是什麼道那你這論也就白說了。」
紀靈書不服道︰「所引句句是理怎的是白說?」
夏小滿笑道︰「今兒注定要拿這瓷器說話了。表小姐為什麼要選那素淨地養魚?因為養魚就要顯出魚好看來這花紋多了魚反而顯沒了。你那論道不也是一樣?你引用的那些是用來做什麼的不就是為了論證你的道麼若只寥寥幾句恰到好處道就極其鮮明;若引得多了不就同這花紋多了掩住魚一樣反而讓你的道顯不出來了?那不就是白說嗎?只怕還不如白說會適得其反也說不一定!這便是過猶不及吧?!」
紀靈書眉頭擰到一起去了抱著那素淨的圓缽指尖捻著光滑地表面心里卻疙疙瘩瘩地品一品小嫂子說的似乎在理可從前父兄都是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她一直是照著那般學地父兄豈會有錯?!
她一時混亂了起來小臉皺皺成一團瞧著瓷器也眼暈了便向夏小滿道︰「小嫂子的話靈書還要再想想……這瓷器便只要這兩件了。謝過小嫂子。靈書先告辭了。」說著福了福身帶著丫鬟抱著圓缽轉身離去。
夏小滿深吸了口氣平復了心緒扭頭吩咐小丫鬟道︰「去問六爺表小姐走了他還要過來瞧瞧瓷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