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軍放學回家晚了。一進門,母親陶慧敏著急地問︰「怎麼這會兒才回來,趕緊去食堂打飯去,今天晚上大禮堂放電影,食堂開飯早,這會兒去可能已經沒有飯了。」
去食堂應該往左拐,小軍出了門卻往右走。路過小賣部看見有人在路邊下棋,他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那個年輕軍官的棋太臭,一點棋路都沒有,頂多也就能看半步。對面老頭小軍認識,是澡堂燒鍋爐的趙大爺,也是這個棋攤的「擂主」。老頭棋風凌厲,出手特狠,喜歡敲子,每出一步棋,把棋子落的山響,震的人膽戰心驚。趙大爺還沒走五步,就把那小子老頭子端了。老頭贏了棋眯起眼楮笑著對小伙子說︰「你小子,太女敕了,學會拱卒再來下吧。」說完手舉大茶缸喝了一口白開水。這話說得有點損,小軍官臉上掛著下不來,說一聲︰「再來。」又把當頭炮架上了。還沒走幾步眼看又要輸,最後一步小軍實在忍不住說了一句︰「不能支士,把馬跳上去。」他本來是好意,誰知剛伸出去一個手指頭,叫那小子一巴掌打開了,「把你那根海參指頭取開,滾一邊去!」嘿--,你個臭棋簍子,輸了棋急眼了就他媽屬瘋狗的到處亂咬。小軍想罵他苟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可是看那家伙比他高了快一頭,也就沒敢火,好漢不吃眼前虧!大爺我不跟你丫計較。二哥嘟囔了一句,夾著飯笸籮邁著八字步走了。
食堂早關門了。
小軍站在食堂門口,等著里面的人來給他開門。
他听見里面有人拖拉著鞋子走出來。
開門的是老郭。
小軍呆站在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郭卻像是早就料到他會來,若無其事地咧嘴一笑。那笑頓時讓小軍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恁怎麼這會兒來啊,沒飯了。」小軍沒吭聲,他剛要轉身走開,听到老郭說︰「不過還剩幾個窩頭,要不要?」說完老郭不再理他,自己拖著鞋子走進去。「窩頭也行。」小軍的聲音小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見。
小軍站在櫃台前,等著老郭給他拿窩頭,可是老郭轉身從地上拿起個銅臉盆,然後在籠屜前站定,輕舒猿臂,肩膀的肌肉疙瘩往起一滾,一只手把落一起的六個籠屜輕輕松松搬開了,從鍋里面舀出半盆蒸饅頭水後,又穩穩當當把籠屜搬回去。小軍看老郭穿條又肥又大的黑色勉腰褲,褲腰上系著根紅繩打成結的腰帶。
老郭掇過一條板凳,把臉盆放在地上,然後不慌不忙坐下來。他根本不看小軍,仿佛這個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他把一只大腳丫子伸進盆子里,試試水溫,感到有點燙,于是把腳搭在盆子邊上,取下搭在肩膀上的破毛巾,一頭放進水里,拽住另一頭,在水里慢慢地攪。小軍站在原地倒了一下腳,他想提醒老郭能不能讓他自己拿窩頭,可是話到了嘴邊上,卻怎麼也張不開口。老郭繼續拿毛巾攪和水,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水溫得差不多了,才慢慢把腳放進水里。一邊放,一邊嘴里還嘶嘶哈哈的,好象洗腳在他來說是一件極大的美事。
老郭的腳泡得舒坦了,哼起了酸曲︰「正月里呦十五唉,那個鬧花燈唉,大姑娘就上了街也唉,轉過街來我舉眼看唉喂,一呀一子兒唉,一眼看見了哥哥的眼……眼看著月兒已過半天,挨刀的怎就還不來,自從恁上次把奴家身子佔,奴家就夜夜把恁盼……唉呦呦,叫奴家把恁親個夠……」老郭看上去神情十分的投入,微微搖晃著光頭,眼楮濕潤,大鼻子頭紅紅的。
小軍實在等不下去了,他想轉身走了,回家就說食堂沒飯了,更好,讓媽下掛面。掛面平時舍不得吃,哪怕長蟲子也輕易不動,晾一晾再包好,留著家里有客人來,或是誰生病了吃。
小軍剛要走,老郭叫他︰「嗨,小子,給俺把那煙葉拿來。」「什麼?」「俺說話恁听不懂咋的,叫恁拿煙葉來。」小軍把桌子上的煙葉遞給老郭。老郭接過煙葉的時候,抬起眼楮瞅著小軍,「我說恁咋成天不學好 ,」「啊?」小軍裝糊涂,「恁還跟俺這裝,小兔崽子!俺早就想找恁了!」老郭狠狠瞪了一眼小軍,然後不再看他,低下頭用手細細地搓腳。不一會兒,水面漂浮起一層白色的泥垢。
「我不買了,我走了。」「站住。」老郭只說這一句話,就把小軍像定身法一樣定住了。小軍站著不敢動換,汗都下來了,老郭看著呆若木雞的小軍,鼻子里使勁哼了一聲。
「小子,去,拿那個瓢,給俺舀些熱水。」
小軍搬不動籠屜,老郭坐在後面罵他︰「恁干啥吃的,咋這笨呢,恁能干個?哇!」小軍沒辦法,把籠屜一層一層往下搬。往老郭盆子里倒水的時候,老郭兩手叉在胸前,大模大樣地翹起兩只腳丫子,「慢點倒,瞅恁笨的,像個熊,水都能倒到外頭……」小軍眼里含著淚,他感到心上像有人灑了一把粗鹽不停地揉搓。
老郭的腳總算洗完了。他抬起一只腳,用又黑又破的毛巾,先把腳粗粗地擦一遍,然後再從腳心到腳面,再到每一根腳指頭細細地擦。不干淨的地方用手仔細地搓,把腳上的泥 啪啪地打進盆子里。老郭可能有腳氣,腳指縫里月兌皮,還癢癢。他用手摳不解氣,就把毛巾放進腳趾縫,抓住兩頭來回拉扯。
最後實在沒什麼可搓的了,這才站起來,手連擦都不擦一下,就走到籠屜前,用剛剛搓過腳的手,把籠屜里剩下的幾個窩頭全都捏了一遍。一邊捏,那雙陰鷙的眼楮一邊死盯住小軍。
小軍嘴角**,「你,你干什麼,我不要了,不要了。」小軍邊說邊往後退,老郭馬上抬起一條腿,伸到小軍**後面,往前一兜,小軍乖乖地又站到籠屜跟前。
「接著!」老郭抓起幾個捏碎的窩頭扔在小軍端著的笸籮里。然後取下肩膀上的毛巾一邊擦手,一邊冷笑著說︰「恁給俺听著,小子,俺就欺負恁了,恁想咋整?!俺還想揍恁呢,恁不信?」老郭伸出一只手,一下掐住小軍的脖頸。那兩根指頭就像兩把鉗子,死死地箍住小軍的脖子,小軍的頭連轉都不能轉一下。隨著兩根手指頭的加力,小軍的身子慢慢縮下去,縮下去,嘴里直出「嗯嗯」聲。就在小軍快要蹲到地上時,老郭使勁把小軍往地上一摁……手松開了,小軍躺在地上。
小軍的臉憋得通紅,蹲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來。
「瞧恁那慫樣吧,」老郭叉起兩只手,居高臨下地俯視小軍,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就憑恁那兩下,想佔俺的便宜,哼!」
小軍慢慢站起來,他現在什麼都不想,只想趕緊走,趕緊離開這里!他撿起笸籮,轉身剛要離去,老郭喝一聲︰「站住。」小軍轉過頭,「去,」老郭揚了揚下巴,臉上帶著嘲弄的笑,說︰「恁把那盆水給俺倒掉。」小軍像一只吃驚的鳥瞪圓了眼楮,他盯著老郭陰險的臉,「你說啥?」「恁听不明白是咋,俺叫恁把那盆水給俺倒掉。」老郭提高嗓門一字一頓地說。小軍眼楮直直地盯住對方,他突然現老郭的臉是歪的,口鼻不在一條線上,這樣老郭的臉就顯得一邊胖,一邊瘦,不對稱,也很滑稽,過去怎麼沒現。
「俺叫恁倒水,倒俺的洗腳水,恁沒听見嗎?」老郭看著呆的小軍大聲說。「去你媽的!」小軍突然罵出一句,聲音不大,但是足夠叫老郭听見了。「甚?你個……」「去你媽的!我**!」小軍哭喊著,掉轉頭就跑,老郭跳起腳去追,趿拉著鞋子哪里追得上,氣得他抄起腳上的一只鞋,照著小軍的脊背狠狠砸去,鞋子砸在門上,「恁個小x崽子,恁跑,俺看恁跑,恁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恁瞅俺咋收拾恁,小兔崽子!」
小軍腳打**奔出食堂大門。
天已經黑了,路燈都亮了。跑了幾步,見老郭沒有追上來,他的腳步放緩。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把流到嘴唇上的鼻涕一把抹回去。
小軍低頭看看笸籮里的幾個窩頭,在他眼里那些東西個個刺眼污穢不堪,喉嚨里像憋著口痰,只想吐。「媽的,姓郭的,走著瞧,這仇我他媽非報不可!」小軍咬牙跺腳了毒誓,注意看看左右沒人,一頭鑽進路邊的紫丁香灌木叢,用手很快地在地上挖了個坑,把笸籮里的窩頭迅地倒進去,然後再用土蓋上。
小軍從懂事起接受的就是「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教育,愛惜糧食的理念在他們這一代孩子的思想里可以說已經是根深蒂固,同樣,浪費糧食也會讓他覺得是件十分可恥的事,可是今天再怎麼樣他也不會把這些窩頭拿到家里的餐桌上的,他不能叫家里人跟他一起受辱。
小軍站在家門口,把眼淚擦干淨,然後狠命叩一下大板牙,毅然打開門。
一進家,就听見陶慧敏罵他。「你是怎麼回事啊,打個飯能去一個鐘頭,你又滿世界瘋去了是不是,啊?」往常陶慧敏要是說小軍,他總會嬉皮笑臉地說上一大堆話︰「哈,說我滿世界跑去了,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這麼會兒就把全世界都跑過來啦……」可這會兒他只是垂頭喪氣低著頭,一聲不吭。當陶慧敏看到小軍手里的飯笸籮不是端著而是拎著的時候,更加驚異地瞪大了眼楮,「這是咋啦,飯呢?你買的飯呢?!」「我,我把飯票丟了。」小軍囁嚅著,「什麼?我的天哪,一斤雜糧票哇,你怎麼,怎麼就。我的老天,你說說你這孩子,除了吃還能干啥,買飯去,能把飯票丟了,你說你……啊?!」母親氣得在圍裙上拍著手,最後忍無可忍,跑過來照著小軍的頭就是一巴掌。沈靜如走出來,上前去對準小軍的後腦勺穩準狠又補上一下。沈靜如打兒子很有謀略水平,一巴掌下去讓你疼還打不傻,完了照舊吃飯挑大碗吃梨知道搶大個的上課老師提問知道站起來過馬路也知道瞅紅綠燈。沈靜如打完了不過癮又給了小軍一腳,然後對陶慧敏說︰「算了算了,你指望他能給你干啥,趕緊吃飯吧,晚上我還要開會呢。」
小軍像個被拍熟的西瓜,悶聲不響。
晚上吃的是掛面。小軍沒有吃飯。他躺在床上,耳朵捕捉著家里人在飯桌上的聲音-稀溜稀溜吃面的聲音,過去他一直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氣吞山河極有誘惑力,叫人聯想到那香噴噴滑爽的面條從嘴里進入喉嚨時的快意。可是今天他听著這聲音只想哭。大軍問他,他嘟囔說沒有胃口,這話叫全家人都感到奇怪或者說听著陌生。小軍的詞典里從來是吃不飽或是不夠吃的,還從來沒有「沒胃口」這麼一說。頓時叫人懷疑他有什麼地方不對了。陶慧敏模模小軍的額頭,覺得不燒,給他拉上被子,告訴他,飯給他留著,讓他什麼時候想吃起來吃。
小軍在被窩里哭泣。
復仇之火燃燒著他的心。如果說這些日子他在心底對老郭還多多少少有些歉意的話,今天的恥辱叫他徹底改變了這種念頭。他忘不了老郭看他的眼光,鄙夷、陰險、狠毒,還有仇恨的成分。這時候小軍才多少體會到,老郭對他的報復遠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那里面包含著一種對生活和地位都優于自己的人的嫉妒和仇恨。
「看你活該,就看了,我看你老郭和你丫媳婦睡覺了,你怎麼地!你小子能拿我怎麼地!!」小軍此刻覺得站在對面的就是老郭,自己十分解氣地反復說著這些話,想象著老郭擰著眉毛歪著臉拿他一丁點辦法都沒有束手無措的樣子,稍稍有了一絲一毫的快慰。這麼想了,還是不解氣,一想到老郭給他的屈辱,他還是切切實實感到像是有刺蒺藜在扎他的心。僅僅是精神勝利法已經不能減輕小軍心中的憤懣。「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這事決不能就這麼罷了,我要報仇,報仇報仇報仇!」
可是怎麼個報仇法,小軍一點頭緒也沒有。跟老郭根本不可能練塊兒,就我這身量,十個都不是他的對手,小軍眯縫起眼楮,眼前閃過老郭搬籠屜時展露的虎背熊腰,怯怯地輕輕叩了兩下牙。更不能叫父親知道,小軍再傻也知道,一旦父親知道,絕對沒有他的好果子吃,那時,他將兩面受敵。
他突然想起了老蔣。
嘿!我怎麼把老蔣忘了呀,對,找老蔣去,那小子有的是辦法,而且他決不會看哥們兒受難坐視不管的。對,就這樣!哈!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世上無難事,只怕我沈小軍肯琢磨,我只要稍微一動腦筋,這不,主意它就來了。由于復仇有望,小軍心中的怨恨像塊水果糖一樣漸漸地化了,他的呼吸漸漸由粗重變得和緩,最後終于含著復仇的眼淚,拉起了呼嚕。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老蔣听完小軍的敘述,氣得肺都快炸了。他拍著大腿連喊了兩聲之後,又狠狠地搗了小軍一拳。「你打我干嗎?」小軍瞪起眼楮,「打你干嗎?這還用得著問嗎?你怎麼這麼窩囊啊,沈小軍,你平時詐唬的威風都跑哪去了,敢情是老鼠耍大槍-窩里橫啊,真是窩囊透了!**,真丟人。」「我怎麼窩里橫啦,我也罵他了。」「那頂個屁!你可真有本事,差點就喝人家的洗腳水了。」「你怎麼說的那麼惡心。我不是最後也罵他了嘛,要是你,你敢嗎?咱們兩個加一塊都不是老郭的個兒,更別說我一人了。」「怎麼不敢,別說是老郭了,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尿他!我打不過他,拼死也絕對不讓丫佔便宜。叫他知道誰都不是好欺負的!」這話小軍相信,老蔣打架有股二桿子勁,哪怕像個老娘們兒似的上嘴咬,也要跟人拼個你死我活,決不會讓對方佔便宜。「你說啊也怪,我當時怎麼就不敢跑,還定定地立那,等丫折騰我,事後想起來,真叫奇怪啊。」「什麼奇怪,你那叫丟人,沒出息。再說你心虛。」「我心虛什麼。」小軍小聲說,「那你說怎麼辦,難道就這麼完了?」小軍偷眼看老蔣。「完?沒門!虧你說的出口,咱得收拾他,但是要想個好辦法,不能露一點破綻。」「要不咱們把他們家玻璃砸了……」「真笨!太老套了。我說你丫怎麼不動動腦子,就能想這餿點子,最近但凡他們家有個風吹草動,他絕對會想到你沈小軍。」「那怎麼辦,我反正想不出什麼好轍,實在不行,只有忍了。」小軍知道這一手最能激老蔣,所以不緊不慢地來了一句,「忍?那你還是人嗎?不能忍。大爺咱什麼時候受過這氣?咱們得想個好法,既收拾了丫挺的,還不能叫丫知道是咱們干的。」「要不咱們找找品英,一塊商量商量?」小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