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完批斗會,品英已經在這間倉庫里被關了整整十七天了。
除了吃飯和上廁所,他的手腳都被用繩子捆著。晚上睡覺時也捆著,只不過兩只手從後面放到前面。
品英的腦子渾渾噩噩,他感覺自己仿佛在這里過了一年,又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剛開始的時候幾個人輪番審問過他,現在他能想起來他們問來問去就那麼幾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傷害齊鳴娜,誰指使你的,你的同伙是誰,你是不是想要報復齊新順他們家人……一開始品英還回答他們,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我沒有同伙,沒有人指使我,我也不想報復任何人。最後品英不想再回答任何問題,也不能回答問題,因為每當他一想起鳴娜滿臉是血的樣子,他的大腦就停止思維,心髒恐怖得快要停止跳動,窒息得一動也不敢動。不管在什麼時候,品英的眼前全是鳴娜捂住臉的樣子,耳邊是她驚恐的尖叫聲。他知道,要是再這樣問下去,他會支撐不住,他絕對會和盤托出。
他想打听一點鳴娜的消息,但是自打他進來就沒見過家里人。想從審問他的人嘴里套出點話來,更難。那些人好像琢磨透了他的心思,一句關于鳴娜的消息都不透,倒是變著法地叫他知道,被害人的傷勢不輕,他必須老實交代,否則罪上加罪。
「問你話呢,裝什麼裝,你以為不說話就可以混過去嗎?」趙爾延盯住他,他喜歡這樣用自以為犀利的眼神看人,而且他覺得只要這樣看人,任何人都會不寒而栗,都難逃他的眼楮。
趙爾延恨透這個臭小子了。因為那天的批斗會開的很不成功,甚至可以說是失敗的。回來後馮菊生把趙爾延這通訓。「你說說你就站在他的後面,怎麼連個人都沒看住就叫他跳下去了呢?這麼嚴肅的批斗會最後開成什麼了?一鍋粥!」
在第三天的下午,在反復問了多次而沒有任何結果之後,房間里只剩下趙爾延和品英兩個人。趙爾延圍著品英轉圈,在轉到第三圈的時候,乘著品英不備,趙爾延從背後將品英猛地踢倒,然後朝著品英的脊背、肚子、臉、頭、尾骨,以及任何他認為可以下腳的地方猛踢。
品英突然遭到攻擊還沒有醒過神來,但隨即而來的劇烈疼痛使得他的第一反映是迅地把身體像個刺蝟蜷縮起來。任憑趙爾延怎麼下狠勁踢他,他都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門被姓趙的鎖起來了,外面听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叫人以為這屋子里沒人,實際上兩個人在屋子里不聲不響地進行一場肉搏,確切地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失去理智的單方面的攻擊。
品英一開始還能數清趙爾延踢在身體上有多少下,能感覺到他都踢在什麼地方,到後來只覺得身上混沌一片,已經找不到痛點在哪。趙爾延一聲不響地踢了半個小時,踢的腳疼了,停下來歇會兒,見品英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就壓低嗓音說︰「你小子裝死是不是?你他媽不喊饒是不是?我見你這樣的見的多了,死刑犯我都照收拾不誤,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今天有本事就一直別求饒。」第二輪轟炸開始了。品英恍惚中覺得對方改變了毆打方式,他開始用他的穿著皮鞋的腳狠踩他的頭,好像他的腳底下不是一個人的腦袋,而是一塊土坯,一只肉做的皮球。他踩他的頭,踩他的耳朵,踩住以後又下死勁地碾,一邊碾,嘴里還同時出泄的「嘶嘶」聲。品英覺得自己的身體所有的部件都隨著這歇斯底里的碾壓徹底粉碎了,猛然間他听見自己的耳朵像人們咀嚼脆骨時出的嘎巴帶響清脆的折裂聲。「啊-」他終于出了第一聲壓抑的喊叫聲,不是喊,也不是叫,而是在野獸撕扯下的對于生命最後的渴望的申吟。他仍然在支撐,他剩下所有的意志全部集中到一點上,頭,我的頭!手,被結結實實綁在身後,腳,也被捆綁在一起,品英根本無法保護他的頭,他只有盡量躲閃,在地上滾來滾去,但是隨著這樣的碾壓,他的反映越來越慢,趙爾延踩踏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準確,品英想睜開眼楮,但是那是徒勞的,求生的本能在提醒他,趙爾延的皮鞋的好像很願意抓住他睜眼的一瞬間,那樣,就可以把他的眼楮踢瞎!
我完了,我要死了!品英心里突然充滿了恐懼,他一下張大了嘴巴,因為只有這樣他從明白他還在喘氣,他還活著,趙爾延看見品英大張的嘴,他突然想笑,看哪,這小子多像一條魚,一條被人扔到岸上要渴死的魚。他的腳朝著品英的嘴狠狠踢去,一邊踢一邊反復念叨︰「我踢死你這條魚,我踢死你這條魚,死呀,你死呀,你死一個叫我看看哪!」品英的嘴巴在水泥地板上蹭來蹭去來回躲閃,趙爾延的腳就在這樣的躲閃下尋找下腳點,一次又一次,趙爾延在毆打中感覺到他正在尋找一種難得的快樂,什麼叫做快樂,就是不管是愛還是仇恨都得到一種極好的宣泄辦法。
送飯的小戰士在敲開門的一剎那驚呆了,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看見這樣恐怖的一幕。原來的杜品英早已不復存在,一個滿臉是血的人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的嘴、眼、鼻子都像農村殺豬後吹漲的尿泡一樣,薄亮鼓漲,血,還在不停地從耳朵,從他的嘴、鼻孔里往外流淌。
小戰士手里的窩頭滾落在地上,他張大嘴巴,看著杜品英艱難地往床邊挪去,剛邁出一步,就突然倒在地上。趙爾延隨即在後面輕蔑地說了句︰「裝死!」小戰士昏頭蒙腦地抓起掉在地上的飯盆跑出去了,轉身時踫在門框上,出好大的響聲。
小戰士剛一出去,趙爾延馬上走過來,他看了一會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品英,一字一頓地說︰「小子,你給我听著,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跟別人透出去半個字,看我怎麼收拾你!」
可能是後半夜了,一陣涼風從窗戶吹進來,品英醒了,剛才他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在他醒來的一瞬間,他感到恍惚有一股強光直刺他的眼楮,猛然間,他看見鳴娜向他走來,就像那個夕陽滿天的傍晚,穿著她那件漂亮的隻果綠裙子,身材曼妙神采飛揚。她的背後是一縷絢麗的彩霞,更映襯得鳴娜光彩照人。他喊著鳴娜,並向她走去,但是冥冥中他感到一股巨大無形的阻力把他們阻隔的越來越遠,任憑他怎樣努力卻總也走不到鳴娜身旁,急得他大喊︰「鳴娜,鳴娜……」
黑暗再一次包圍了品英,給他帶來了絕望和恐懼。疼痛、腫脹,使得他一動也不敢動。他想試著起來,剛一動換,胸口的疼痛猛地使他倒抽一口涼氣。他知道肌肉的酸疼和骨折的疼痛完全是兩碼事,可能是肋骨斷了。他再一次試著站起來,但是努力是徒勞的。他像一只被折斷翅膀的鳥,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沒有思維,沒有痛苦,只有期盼死亡的降臨給他帶來解月兌後的快樂和月兌。他從來沒有這樣盼望過死。不光是因為**的痛苦使他想到去死,而是一種愧疚和想念-絕望的想念。這些天,不管什麼時候想起鳴娜,他都有一種錐心的痛苦在折磨著他,即使在上尉殘暴地毆打他的時候,這種痛苦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減輕。一想起他對鳴娜的傷害,他會從睡夢中驚醒,會像個孩子一樣蜷縮成一團,像一只即將窒息的困獸在屋子里面走來走去,直到天亮。他無法擺月兌罪惡感的折磨,一時一刻也擺月兌不了,他努力試著用手像往水里壓一只滑溜溜的皮球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把那些懺悔的念頭強壓下去,但是這些念頭頑強地,一遍遍地冒出來,一遍遍地折磨他。這種強烈的感受是他長這麼大所從來沒有過的。他之所以沒有承認是他傷害了鳴娜,是因為他一直頑固地認為,鳴娜沒有受傷,或者是無大礙的一點皮毛傷而已。否則他早就自了。他覺得即使把他永遠關在監獄里,也無法償還他對鳴娜欠下的債。
這樣的懺悔整整伴隨了杜品英一生。
在以後的歲月里,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無論他處于什麼樣的境遇,一想起來,都會讓那種揪心的痛楚折磨得他徹夜不眠。就像一個年老的母親,每當想起年輕時因為無端小事而遷怒于無辜孩子而百般虐待孩子所感受到的無限懊悔和愧疚一樣,這樣的折磨會一直伴其終生,伴隨他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