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玉回家以後就病倒了,連著幾天高燒不退。她是個堅強的人,文革開始以後,所有的苦她都在心里默默承受,她盡量想讓自己把這一切承擔起來,不讓家人受一點委屈,直到母親去世她才明白,事與願違。憑著她,是根本無法抵御這個世界的風雨,無法保證親人們的平安甚至是生命安全的。母親的去世無疑給了她致命的一擊,把她徹底擊潰了。
雪晴和闞玉芳日夜守護著普玉。
雪晴到普玉的醫院去給母親請假,還想開點藥。過去那麼多和藹可親的叔叔阿姨都到哪兒去了,踫見的人都是凶神惡煞的。那些人都不相信普玉生病了,還叫雪晴通知普玉快點上班來。雪晴搞不清這些人到底听明白她的話沒有。
「我媽媽病了,她在高燒,不能上班。」雪晴瞪大眼楮再次重復剛才說過的話。屋里的幾個人誰都不說話,只是故意當著雪晴的面意味深長的互相看了幾眼,那眼神的含義再明顯不過︰什麼有病,裝的!
一個外號叫李大腳的人對雪晴說︰「回去告訴你媽,就說下個禮拜再不來醫院掃廁所,我們就要到家里揪她去了,看看她是想繼續裝病還是想挨斗。」說完瞪著雪晴說︰「我的話你听不懂還是怎麼著,什麼有病,就是裝的,一讓她勞動就病了,那就說明還欠改造,啥時候怎麼干活都不知道累,那就算改造成功了!」
這個人以前雪晴不認識,听說是原先是醫院燒鍋爐的,出身貧苦,純粹的無產階級。每天上學時鞋子舍不得穿塞在褲腰帶上,到了學校才把腳底板拍打拍打把鞋穿上,所以腳丫子無所顧忌瘋長長得特別大,一米七的個子穿46碼的鞋。
文革開始後,就因為家里赤貧他成了醫院造反派頭頭,成天開牛鬼蛇神的批斗會,對這些黑五類吆三喝四威風得很。他的思維很簡單,都是人,憑什麼我就沒錢你們就有錢?只要有錢的人都有問題。他出了個歪著,讓各科的主任和反動權威們給病人打針,只要病人說誰打的疼,他就說誰是假權威,是披著白大褂的江湖騙子,先批斗,然後把人家趕著去打掃樓道廁所。更有甚者,據說他最近突奇想,要把醫院醫生護士的工作服、帽子、口罩統統染成紅色的,說是醫院太白了,像白區。
李大腳一本正經地帶頭試穿第一次被染成紅色的白大褂。正是盛夏時節,他又愛出汗,等他月兌下那大褂和口罩、帽子的時候,衣服掉色兒。身上和臉上像長了濕疹全是紅的。那衣服染的不成功,染成花的了,紅一塊白一塊的,那些女醫生、護士們說什麼也不穿,染過的衣服把她們挺好的內衣都給染紅了。這事最後又因為要花不少錢,所以才作罷。
雪晴想說你要是生病了叫你干活看你還說這話不,可她不敢。「我媽媽她確實有病不能來,她病的很重。」雪晴極力使自己的語言看上去更加可信,可是越是這樣,越好像有虛假的成分在里面。現在她才知道,別人如果認定你在撒謊,你就是再多的解釋也無濟于事。
「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的太太小姐啊,就是太缺乏鍛煉。這才干幾天活啊,就叫喚累啊病的。要不這樣吧,你媽不是病了嗎,那成啊,她的活就等著她回來干,我們都給她攢著留著好不好?你讓她想想,是每天來干活好啊,還是攢在一起一塊干好啊。」「我媽她……」
旁邊一個一直不說話的男人看著雪晴說話了︰「那不成,那廁所還不臭了。我倒有個辦法,就是啊,你來替你媽干活。」說話那人三十多歲,個子不高,精瘦。眉毛稀疏,兩只細長的眼楮相距很遠,顯得看什麼東西都很仔細很專注的樣子。那人說完看看李大腳和其他幾個人,意思是征求他們的意見。李大腳第一個表示贊同。「好主意,老喬,你這主意出的真是太有水平了。媽不行,閨女上。」出主意的人叫喬松年,文革前是醫院藥房抓藥的。文革後造反積極很有斗志也有謀略,成了造反派的參謀長也就是狗頭軍師。
他一听李大腳夸他,謙虛地笑了一下,對雪晴說︰「你覺得我這主意怎麼樣啊?你年輕,比你媽有力氣,你要是來了,就把一樓到三樓的廁所全包了怎麼樣?這樣你媽就可以繼續在家歇著,這醫院的活一點也不耽誤。就這麼著吧,一會兒也別回去了,直接就去打掃吧。掃廁所也不是什麼技術活,打掃干淨就成。」雪晴一听這話一愣,馬上說︰「我已經有活了。」「什麼?」「我們胡同還有胡同里的公共廁所全歸我打掃,我要是兩邊都干,恐怕忙不過來。」雪晴也不知道她這謊話怎麼來的這麼快,她這還是第一次撒謊,可是竟然臉都不帶紅一下的。
「我才不信呢,你們胡同就你們一家牛鬼蛇神?」喬松年狡黠地看著雪晴。雪晴急忙說︰「我不知道,目前就叫我一人打掃。」有人笑著說︰「瞧這一家嘿,都成了掃廁所之家了。」「那你就上午打掃胡同里的,下午來醫院。」雪晴搖頭說︰「我現在每天出去都要經過胡同里的紅衛兵批準,我今天就是請假來的。除非……」「除非什麼?」「除非你們和胡同里商量,達成個協議,我就好干兩邊的活了。雪晴硬著頭皮往下說。」「嘿,你還挺牛啊,叫你打掃我們醫院的廁所是看得起你,你還拽起來了,還得我們跟你們胡同商量,你以為你是誰呀,我們還得請你來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可確實不太好辦。」見老喬不說話,李大腳笑著對他說︰「沒轍了吧?你小子,動的什麼心思當我不知道?你也別難為這小丫頭了,你看她那小腰,干那麼多活,也不怕閃著她。」喬松年笑著說︰「大腳,還挺知道疼的啊。」然後斜著眼看著雪晴說︰「你是不是特怕你們胡同里的紅衛兵?他們是不是什麼都敢干?我听說你前兩天還叫人家給斗了,斗的挺慘吧?同樣都是挨斗,到醫院來,就好得多,對吧,大腳?」李大腳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老喬補充說︰「我是說,咱們醫院批斗不胡來,不像那些胡同里的紅衛兵,還把人的衣服給扒了!」說完他擰起眉毛盯著看雪晴。話音剛落,剛才還像一窩知了一樣「吱咋」亂叫的人一下子收了聲,屋里沒了一點聲響。所有的人一听這話目光一二三齊刷刷一齊投向雪晴,那些人表情或驚愕或下流或邪惡還有些緊張。可目光卻全部是曖昧貪婪**,像一個個碌碡在雪晴身上碾來碾去久久不願離去。又像七八台x光機,齊齊透視掃描把他們面前站著的這個女孩子的衣服早就扒了個精光。
雪晴站在那盡量裝作不在乎,可是心里卻是翻江倒海說不出的酸楚。正如她所料,這種事都是長翅膀的,傳播度絕對音。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她現在明白,人要在這個世界上活的自在瀟灑一點,沒臉沒皮是最好的辦法。你要是什麼都不在乎了,那別人還真拿你沒什麼辦法。
「就這樣吧,你回去跟你們胡同里的人說一聲,明兒就來上班。你要是敢不來的話我們可上你家叫你去啊,到那時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雪晴從辦公室出來,隱隱感覺那個叫喬松年的眼光在緊緊追隨著她。
回到家,雪晴蹲在爐子前給媽媽煎藥。想起醫院那些家伙的話,不由得有些緊張。他們到底要干什麼?遇上這些以整人為樂的家伙,你有什麼辦法,想逃都逃不掉。真要是那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讓我去醫院掃廁所怎麼辦?我要不去,那幫家伙就敢上家里來抓媽媽。不成,我就是豁出去去醫院干活,也不能讓他們把媽媽帶走,媽媽病的這麼重,根本經不起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