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寧六年六月十九乃是大周王朝三年一度的選秀大典。當今聖上佑寧帝應皇後充實後宮,興旺皇室之請頒旨,凡官宦士紳以至平民清白人家有品貌端方的適齡女子皆可采選入宮。大周歷年選秀都只有官家女子才可以有資格選秀,像今年這樣大張旗鼓,真可謂是百年難逢。是以,今年就比往年都更熱鬧更隆重。
其實,多年以後,當我再度回想起入宮的那一天時,那一道道冗長而繁瑣的程序,那些興奮地嘰嘰喳喳貌美如花而又青春鮮活的女孩,管事太監尖細的叱喝,都已隨著歲月的久遠漸漸湮滅。我唯一還印象深刻的惟獨那一重重高聳的宮牆,還紅滲滲地佇立在那里,生生地隔斷了兩個世界。
那個時候的我還只有十五歲,還是少不更事的大家小姐,絲毫不知命運的巨輪已經把自己輾在了輪下。我叫藍明月,父親是當朝的御史台御史大夫,母親亦身出名門。上面一兄一姐,哥哥那年才二十一歲已做了朝廷的雲州總兵,少年將軍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姐姐藍明珠嫁了給兵部侍郎。
在我看來,姐姐和姐夫恩愛無匹,女子能有這樣的歸宿,那是相當不錯的。可爹娘似乎不這麼看。他們一心想讓姐姐入宮選秀,來日做了娘娘好光耀門楣。可姐姐以死相逼,誓不入宮。當時可真是把爹娘氣得夠嗆。所以我的壓力就來自爹娘那執著的渴求。
其實象我們這樣的官家女子,很小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終究是要被這樣挑揀一回的。若選不上才可以自行婚配。所以,我倒也還算是坦然。
時間已經是七月了,天熱得一絲絲風都沒有,白晃晃的太陽直直地烘烤著大地,讓每個人都象是置身烤爐中一般。
午後,我懶懶地倚在窗邊的繡榻上,翻著一本詩詞集,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噙香側身坐在榻邊的春凳上,拿著把蒲扇替我扇著。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蒲扇扇風的聲音時不時的響起。突然就听見急急的腳步聲跑著過來,「 」的一聲,房門被人在外大力推開,漱玉那臭丫頭興沖沖地沖進來,臉憋地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小…小姐,」我微微抬了抬眉,「喘勻了再說,」漱玉還在拼命喘氣,門口就有一個清軟的聲音響起︰「漱玉是想告訴你,我來了。」我丟開書,驚喜道︰「如璧姐姐!」說著,赤著足就迎了上去,拉著一個女子就不肯放手。那女子與我一般大小,只是那樣靜靜站著,微微笑著,那一股沉靜的氣質風華就迎面而來,宛如一潭碧綠清水中忽然綻放出一朵裊裊娜娜的白蓮來,白如玉璧的光華使得著夏日里的煩悶躁熱也一掃而光,讓人心里妥貼得好是舒服。
她是我的閨中好友傅如璧。每年暑至都要回京城外祖家消暑,與我很是要好。
我連忙拉她坐下,吩咐噙香端冰鎮酸梅湯來。不等她喝下酸梅湯,就問︰「今年怎麼早了?應該還有十來天啊!」如璧嗔怪地斜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酸梅湯,才放下碗,「你這丫頭,一年不見,還是這麼急吼吼的。今年不是要選秀嗎?爹說有很多事要忙,所以就早了。」說著,不知想起了什麼,臉兒微微一紅。我頓時恍然,不由打趣她說︰「姐姐臉兒怎麼紅了?」如璧聞得我打趣她,臉更紅了,跺了跺足,就上前來擰我的嘴,嘴里罵道︰「死丫頭,還笑話我!看我怎麼收拾你!」說著,我倆就在榻上翻滾打鬧起來,不一晌,我就被如璧壓在身下,被她呵得笑得停不住,忙不迭地求饒,「好姐姐,我錯了,饒了我吧。」如璧也笑了,見我被呵得全身都軟了,才得意地放開我,嘴里還道︰「哼,這次就饒了你,看你還嘴刁不?」
我軟綿綿地倚在榻上,梳好的如意髻也散了,衣裳也亂了,微微得出了一身薄汗。
噙香抿嘴笑著上前給我挽頭發,我也笑著罵︰「噙香漱玉兩個臭丫頭,看著你主子被欺負也不知道上前來搭把手,白疼你們了。」噙香只是笑著不言語,漱玉靠著柱子吃吃地笑著,頂道︰「璧小姐是客人,我可不敢。我的好小姐,你就忍忍吧。」
這麼一說,滿屋子的人都掌不住笑了個前俯後合。如璧也笑,︰「瞧瞧,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這丫頭可是你自己教出來的。」就這樣笑了一回鬧了一回才好好說上了話。
如璧比我大一歲,是吏部尚書傅淮的千金,自幼就聰慧過人,又是如此的絕代風華,我也算得上是自負美貌,可跟她一比,也還是略遜一籌。以她這樣的才貌,今年入宮,那是絕對會中選受盡寵愛的。
我小口小口地喝著酸梅湯,如璧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看得很認真,眼都不眨。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嗔道︰「姐姐這樣看著我做什麼?」如璧微微嘆了口氣,認真地對我說︰「明月,你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是不想進宮嗎?」
我撇了撇嘴,滿不在乎地說︰「進宮有什麼好的?還不是給別人做小老婆。」
如璧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這丫頭!」說著一頓,低著頭想了想,神色就有些黯然,「是啊,說起來是娘娘,說穿了也不過就是小老婆。可就是這麼個小老婆,也要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地去搶才得得到。」
我微微有些後悔,不該說得這麼直白。如璧是早就已經心系在那個從未謀面的皇上的了,我這麼說,只怕已是傷了她。
屋里頓時靜了下來,我們都沉默了。如璧凝望著窗外怒放的薔薇,半晌方徐徐地說道︰「明月,我知道你不想進宮,可是你也應該明白,這並不是我們自己能選擇的。憑你的品貌,想選上容易,想刷下來可就難了。更別提藍伯父他們想你進宮都想了三年了。而且當今天子英偉睿智,斷不致委屈妹妹你的。」
見我不吭聲,又道︰「其實,不管你願不願意,都一定要明白,既然被選入宮的可能最大,那你就要做好心理準備,入宮後要怎麼面對,怎麼掙扎生存,這才是最重要最迫切的。如果只想著逃避,走個過場,一旦不能如願,你又要怎麼辦?」
看著如璧真誠的眼神,我也不禁有些感動,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姐姐,我知道了。如果真的進了宮,就由不得自己了。我也不會任人宰割的。」
如璧欣慰地拍拍我的手,含笑著︰「這就是了。」
送走了如璧,接下來的十幾天,真是舉府忙亂。父親忙著打點宮中上下,母親忙著收拾我的行裝陪嫁,教我要帶入宮的噙香漱玉。下人也都忙著給我采買東西。我自己也都忙得喘不過氣來,天天被母親拉著試各式各樣的衣裳首飾。這些日子,如璧也沒有再過來,我想,她應該跟我一樣忙吧。
這樣難熬的日子終究也一天天過去了
到了七月十九那天,卯時我就被叫了起來,忙碌著梳妝打扮。看著滿頭花花綠綠的珠寶翠玉,越看越覺得煩。揮手止住了正給我頭上插金釵的噙香,我立起來,冷靜地把身上頭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除了下來。
漱玉疑惑地看著我,道︰「怎麼了?小姐。」我自己挽起頭發,說︰「噙香,你去告訴我娘,梳妝的事我自己來。要是問你我想怎麼打扮,你就說我會打扮得素淨些,濃妝艷抹皇上見多了,反而俗氣。」噙香莞爾一笑,會意地去了。漱玉還在一旁崇拜地看著我,說︰「小姐,你真聰明!」我心里暗笑,傻丫頭,我根本就不想入宮,想要被淘汰,自然要平凡一點。
經過一番折騰,終于上了轎,向廣明門而去。下了轎,與眾多秀女一起隨著指引太監緩緩進入內城,轉過一道道長廊,穿過一重重宮牆,在一個小宮院外停住了。
我知道這是第一道程序—驗身。要進宮的女子都有其嚴格要求。要身體健康,沒有暗病。頭發.牙齒.骨骼,都要一一檢查。當然,最重要的是必須是處子。以免混淆皇室血脈。
我們從院門旁的小門一一進去,到了一個昏暗的房間。房間里早有兩個面無表情的老宮女等在那里做全身詳細檢查。耗了大半個時辰才完畢。
在去歷年選秀的含元殿的路上,面對莊嚴高貴的皇家建築,一群女孩子們都貪婪地看著這些美景,小聲地談笑著。皇宮我跟著娘來過好幾次,早已司空見慣,皇宮雖美,如果要一輩子呆在里面,一步都不可出來。我寧肯住茅草房。
終于到了含元殿,觸目之下,滿是雕龍畫鳳,金碧輝煌的裝飾。正中是黃金雕琢的高達一米的龍椅,上面左右各臥著一條金光閃閃的五爪雲龍,龍首高高昂起,怒楮猙獰。旁邊是一張略小的鳳椅,想必是皇後的座位,也是極盡精巧華麗。空曠的殿中地面是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面,現在正有無數插金戴銀,穿紅配綠的美人兒穿梭往來,似乎連空氣都充滿了脂粉香氣。
見我進來,不時有人好奇地看我幾眼,見我打扮樸素,又轉為不屑的眼神。我暗自苦笑,為了選不上,我特意瞞過母親,打扮得平凡低調,這些不認識我的千金小姐自然是看不起我了。
我往人群中微微一掃,就看見了如璧。今天的她刻意打扮之後,即使在這麼多美人中,也絲毫壓不住她的光彩。很快,如璧也看見了我,她眼中一亮,含笑向我走過來。我迎上前拉著她柔軟細膩的雙手細細打量著她。如璧今天是一身月色的束腰直領紗裙,長可曳地。繡滿了碧色暗花攢心玉蘭,每一瓣花邊都用銀線勾上了星星點點的白邊。裊裊行走時,更是縴腰一握,弱柳扶風。長長的黑發松松地挽了個螺髻,只簪了一枚拇指大的明珠,珠光溫潤,益發襯得他高貴雅致,氣度翩然。
我心內替她欣喜,湊到她耳邊笑道︰「姐姐今天真美,我要是皇上,肯定被姐姐迷死了。」如璧「呀」地一聲,羞紅了臉。大庭廣眾之下不好捶我,只得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了事。我們正低聲說著,旁邊一個穿著絳色衣裙舉止輕浮的女子走了過個身穿杏色長裙的女子身邊,高聲談笑道︰「喲,這是誰家的小姐啊,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她把這當什麼地方了?菜市場嗎?」
那個杏色衣裙的女子接口道︰「妹妹,你這回可就看錯了,你見她穿成這樣以為是外地那些小門小戶的女子嗎?那就錯了。這可是藍御史家的二小姐。素來我行我素慣了。才會這樣邋邋遢遢就來選秀了。」
如璧這才注意到我今天的打扮,一看就深深皺起了眉。我今天就穿了件淺紫色的家常織錦長裙,挽了個八寶髻,用一根白玉簪別住,戴了對小小的珍珠耳墜子,就再也無妝無飾了。
我尷尬地沖如璧笑笑,扭頭看過去,原來都是老相識了,那個杏衣的是陳盈盈,先皇太傅的孫女,父親又是當朝司馬,人嘛,美是美的,不過從小就被寵壞了,為人蠻橫無理,小時候到我家來玩,居然敢跟我和姐姐搶東西吃,被我和姐姐給狠狠揍了一頓。從此,就跟我們姐妹結下了仇,處處跟我們作對。穿絳衣的卻是大理寺卿的女兒酈荔,比陳盈盈還差,只會拜高踩低,出些餿主意。
我見是她們倆,也懶得理會。回過頭來,只見如璧氣惱地瞪著我,我忙討好地笑笑,如璧無奈地搖搖頭,正待說什麼,見听見太監總管高得安尖聲高喊道︰「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眾秀女列隊迎駕!」
驀地,大殿立刻安靜了下來,鬧哄哄地人群立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悄悄地站在了自己的位置,垂首侍立。又靜了半晌,我的脖子都酸軟了,才听見一陣腳步聲伴著環佩叮鐺從殿後遠遠傳來。我站在第二排,只眼角瞟到了一角明黃的衣角一閃而過在殿中的龍鳳椅上坐定了,高得安便領頭跪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見高得安跪下,所有人都連忙下跪叩安,大殿頓時黑鴉鴉地跪了一片,響起了參差不起的聲音。
好一會,才響起了一道低沉有力的聲音:「平身吧.高得安,開始吧.」高得安一本正經地應道:「是,皇上.」
「工部員外郎陳華之女陳倩雲,上前.」只听見衣裳摩擦聲和腳步聲響起,直至御前.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民女給皇上皇後請安,皇上萬福,皇後娘娘萬福.」又听見皇上低聲說了什麼,就響起高得安的公鴨嗓子:「賜釵」.這便是留下了.眾女更加屏住了呼吸.「翰林院學士周謙之女,周玉.」「大理寺少卿袁安邦之女袁小蝶.大司馬陳肅宏之女陳盈盈.」「昆陽人氏林采.」隨著一個又一個女子被點走,我低著頭站在那里,脖子越來越酸痛難忍了,保持這樣的姿勢弓著,全身都難受得要命.
終于,听見「吏部尚書傅淮之女傅如璧上前.」我精神一振,偷眼看了看左右,趁勢抬起了頭.人間權利最大的那個人威風凜凜地端坐在龍椅上,頭上戴著九龍白玉冠,穿了暗青色龍袍,用金線繡著活靈活現的龍翔于天,看似平常,卻從骨子里透出高貴森嚴.臉色有些蒼白,那雙漆黑的眸子四周有些微青,想必是熬了夜.薄唇緊緊抿著,眼神有些冷峻.我看得暗暗皺眉,這個人並不好相處.我懶得看那張臭臉,目光一轉,眼前一亮.他旁邊的女子卻讓我也暗贊好個美人!
細細彎彎的柳眉,一雙嫵媚的眼楮顧盼自如,高挺筆直的鼻梁白如玉管,圓潤的臉形到嘴邊柔柔地細了下去,顯示出尖尖的下巴,惹人憐愛.穿著寶藍百鳥朝鳳宮裝,繁復的飛仙髻正正地戴著七尾金鳳吐珠寶釵.斜斜地插了支火紅色的寶石珠花,顯得貴氣逼人,美艷嬌媚.我有些震驚,不露痕跡地重新把頭低了下來.沒想到皇後這麼美,在我見過的美人中也僅次我姐姐,和如璧也在伯仲之間.我收起了輕視之心.在這皇宮里還真是臥虎藏龍.
正胡思亂想著,卻听見皇後輕柔圓潤的聲音響起:「這就是傅淮家的大才女了?」高得安小心地答道:「不錯,娘娘.」我心中一咯 ,正為如璧捏了把冷汗,卻意外地听見皇後溫柔和善的聲音:「恩,果然名不虛傳.連本宮處在深宮都听聞過你的才名,最難得的是風姿端雅,柔而不媚,並不一味自大狂妄.皇上,您看呢?」靜了片刻,才听見皇上道:「皇後所言不錯,傅淮的確教了個好女兒啊.」聲音仍平平板板的,听不出情緒有什麼變化.皇後似乎笑了笑,續道:「既是個好的,皇上也喜歡,不如就讓臣妾做個主,封她為貴人,以後一心侍奉皇上,臣妾也多了個好妹妹.
我有些詫異,心中微微一動,就听皇上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變化,變得愉悅而欣慰,:「皇後,朕有皇後這個賢後,乃是我大周的福氣,更是朕的福氣啊!好,傅如璧,皇後既說了,你又當得起這樣的位份,」說著一頓,微微沉吟,道:「恩,如璧,既是如璧,那自是美玉無瑕,純潔堅貞了,朕就冊你個玉字,封玉貴人.」
如璧福了下去,行了個大禮,口中恭聲道:「如璧謝皇上.皇後娘娘恩典,蒙娘娘不棄,鳳眼青睞,如璧定當竭盡全力,侍奉皇上,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