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段玲瓏五歲的時候,原本鶼鰈情深的段氏夫婦之間因段老爺的出軌而產生間隙,段夫人在得知對方已經有了一個兩歲的女兒時,一氣之下,帶著年幼的女兒離家出走,回到了自己的父親身邊。
自知理虧的段老爺,不願在妻子氣頭上去觸霉頭,因此等了幾個月才出發去岳父那里接回妻兒。沒想到這一等,便是天人永隔。
原本安適的田園小屋已是人去樓空,蔬菜被雜亂的踩壞,焦黃枯爛在田地中,翻倒的桌椅旁隱約有著一灘暗紅色的痕跡。
瘋狂的尋找,得來的只是妻子面目全非的尸體,年幼的女兒卻依然行蹤飄渺,這一尋,又是半年多。當初那個粉琢玉砌的小女娃變作了枯干瘦小的人偶,不會哭、不會笑,對任何人的任何聲音都沒有反應,只是自顧自的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當然,這一切都是段老爺講給段玲瓏听的,他甚至連她們母女倆為何離家都告訴了段玲瓏,卻不管她怎麼問就是不肯說出段夫人的死因,只說是尋到時已經死去多時了。
而實際上,關于這段記憶,段玲瓏記得的只是兩雙含淚的眼楮,一雙是母親的,而另一雙……則是她二姐的。
恍然若夢,仿佛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那個這世上最疼愛自己的人,便消失不見到她不論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
段玲瓏百思不得其解,她知道這期間一定發生過什麼,而且是很不好的事情,但每當她試圖回憶的時候,便只有一片血色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腦子中不停的回蕩著母親的聲音︰死也不能把它交給別人,玲瓏。
她知道這指的是那封信,那封記敘著南楚皇室秘密的一封信。但她卻想不起來自己是從何處、在哪里看到的這封信,以及為什麼母親會那樣叮囑她。記得的,就只有那信中的內容。
殘陽如血,不知不覺已到了掌燈時分,段玲瓏獨坐在昏暗中用力的回想,她做這樣的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的結果卻都是一樣徒勞無功,除了壓死人的紅色之外,什麼也想不起來。
「四小姐,七小姐在休息。」
丫鬟刻意壓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段玲瓏慢慢的張開眼楮,扭頭看向臥室的房門,心中默數了三下之後,屋門應聲而開,段四娘站在門口,身後的殘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長,背光的面目上辨不清神情,略帶著些諷刺的口吻說道︰「你們就在門口,她怎麼可能睡得著?」
「四姐回來了?」
「听說你把爹的臥室給拆了?」段四娘到桌邊自己倒了杯水,邊喝邊問道。
扭了個身,段玲瓏吱唔著說了句︰「也沒有……」
回身確認了一下段玲瓏的丫鬟都守在外門處,段四娘整了臉色,嚴肅的問道︰「玲瓏,你究竟是怎麼打算的?上京,嫁給軒王,自然是有安國皇室護著你,但你想過沒有,若是有朝一日他們知道這個東西在你手里,你要如何是好?」
頓了頓,段四娘微微眯了眼楮說︰「也許,就是因為知道,那個軒王才會想要娶你,這點你想過沒有。」
段玲瓏沉吟了半晌,才緩緩說道︰「這事,是三姐提起來的,照理說,應該不會有問題。」何況,她想嫁過去,並不是為著找皇室做靠山,而是……
「她?她就是一個傻大姐!段莎莎,連著兩個傻,她不傻,誰傻?」一句話幾乎都是用鼻子噴出來的,段四娘對這個只大了自己一歲的姐姐十分的不屑一顧。
保持沉默,才是保命之道,這是段玲瓏無數次夾在三姐與四姐的爭吵中幸存下來後,得出的結論,默默的喝了口茶,唉,這天怎麼還是這麼熱。
「要我說還是在慶城找一個就好,窮點、笨點都沒關系,最好是入贅,在這里,我跟爹至少能護得住你。至于你那傻三姐,自己抽風舌忝著臉跑過去給人做妾,還要拉著自己妹妹一塊……我看她自保都困難,更別說保你了。」
……但是,只有離開慶城,離開他們,才能把危險帶離,她不想再一睜眼,見到的卻是一雙陌生的眼楮。
「還是說……」段玲瓏的沉默讓段四娘不由自主的想到另外一個方向,「你還在怪爹?」
「……四姐,我沒有。」長出口氣,段玲瓏無奈的說道。
「不然是什麼?還能有什麼讓你一點猶豫都沒有的嫁到王都?你一向不愛離家。」就算是老六的農莊離著慶城不過十來里地,她都不肯走上一遭,更別說遠隔千里的王都了。
「四姐,你想太多了。我歲數也大了,總是要嫁人的,誰都一樣。爹選了軒王,那我就嫁軒王。」只是不知道四姐想過沒有,連她走知道自己戀家,爹又為什麼要把她嫁到王都?
「小七,其實爹他……當時只是想要兒子想的狠了,你不該怪他的。」
心,猛地抽了一下。段玲瓏死死的攥了一下手,才仰臉看著段四娘,「四姐,我小時候,可並不是這麼說的。」
那雙眼楮直直的,沒有怨恨,沒有指責,但就是因為空洞,才讓段四娘覺得心里一陣顫動。那個被爹爹抱著、在驕陽下連眨眼都不會的人偶女圭女圭,仿佛又回來了。空氣似乎都已經凝滯,粘稠的裹在身邊,讓人無法呼吸。
「小七……」
噗嗤一笑,點點細碎的陽光灑在段玲瓏眼中,像一朵朵盛開的蒲公英,可愛又生氣勃勃。
「我開玩笑的,四姐。小時候的事情,誰還會記得這麼清楚。」
暗自松了口氣,段四娘捏著玲瓏的臉蛋用力晃了晃,這死丫頭,真嚇著她了!
「你姐夫給你挑了個琴師父,已經搬進家里來住了。」她得壓壓驚,段四娘踱到窗邊,深深的吸了口氣。
「啊?這麼快……不、不用再等等嗎?」最近要做的事實在是多了點,前年窖藏的那幾壇如今也差不多該開封了。而且她還想去山上試試運氣,畢竟如果嫁到王都,再想想現在這樣隨心所欲,怕是很難了。
「等什麼?教琴而已,每天不過一個多時辰,有什麼好等的。」覺得自己渾身緊繃的神經重又放松下來,段四娘轉頭對玲瓏說道︰「走吧,吃晚飯了。小九可還眼巴巴的等著你的解釋呢。」
「……四姐。」她明知道自己最不會應付的就是小九那種刨根問底的性子,段玲瓏苦著一張臉,恨不得把自己粘在椅子上。
段四娘可不管她如何可憐,這丫頭方才嚇了她一次,不報復回來,她于心不甘啊。
晚飯,是段家人交流感情的時間。只要不是病的動不了,或者是出門在外實在趕不回來,他們都會聚到飯廳中一同用飯,這是段家雷打不動的規矩。
今天顯然交流感情的只有段玲瓏和段玉簪兩個人而已。
「七姐。」
「嗯?」
「下午是怎麼回事?」
「嗯。」
「我再問下午的事啦!」
「嗯?」
「……算了!反正你們什麼都瞞著我!」
「嗯。」
「我也不小了!你們瞞著小十,十一也就算了,為什麼連我也算進去!」
「……嗯……」
「……七姐……你除了‘嗯’,就不會別的了吧!」
「嗯。」
「……這飯吃不下去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