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來都換男裝的。」眯著眼楮,月心用力打量著段玲瓏。這家伙自己莫名其妙的跑過來不說,還帶了個凶神惡煞般的保鏢。
「我以前來都是走正門的。」抿了口酒,段玲瓏好奇的問道︰「為什麼你這里的青州紅跟別處的不大一樣?」
「要死了你!妓院里的東西也該隨便亂吃?」斥了一句,月心閑閑的看著長生一把奪走段玲瓏手中的酒杯。「說吧,沒事跑來做什麼?」
皺著眉頭細細的品著舌頭上殘留的酒味,段玲瓏根本不理月心的問話,只轉了頭對長生說︰「再給我喝一口。」
瞪圓了眼楮,長生手下干脆利落的一甩,白瓷制成的酒杯拖著條殷紅的尾巴,飛了出去。
「別看他。」雙手夾住玲瓏的臉頰,月心目帶威脅的說道︰「看我。」
「你有什麼好看的?」
「那你還跑來?沒事就快滾,我們就要開門了,沒時間伺候千金小姐。賬單我會派人送到府上。」拇指和食指,捏住頰邊的肉,用力往兩邊一拉。
「真是小氣的女人。」玲瓏嘟噥著站起身來,卻只是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完全不顧長生期盼又略帶譴責的眼神。
「姑娘……」院中響起小翠的聲音。
月心沖著院中的丫鬟點了點頭,轉身對玲瓏說道︰「走吧,你爹已經派人來問過好幾次了。」
停下腳步,段玲瓏怔怔的看著院子里支離破碎的酒杯,白色的瓷片碎了一地,托盤中,孤零零的站著另外三只,但明明碎掉的只有一只啊,為什麼孤單的卻是剩下的那些?
「抱歉,我讓人再送套酒具過來。長生,走吧,回家。」
「玲瓏,你爹真的很疼你。」銀鈴聲輕輕飄蕩,和著月心低柔的嗓音。
段玲瓏回首,展顏一笑,道︰「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走丟的那天他有多著急。你不知道,自從跑來這里,你爹一直在御香苑門口等你。你不知道他為你做了多少。玲瓏,你太任性了。」
看著面前激動的月心,段玲瓏冷靜的仿佛在談論別人的事情。「可是我知道他沒有做什麼。他沒有在娘帶我離開時阻止她,他沒有告訴我娘死因,哪怕他知道這已經困擾我很多年。月心,有些時候……我們沒有做過的事情,要比我們做過的更有影響力。」
「他是你父親!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到你像我一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原來,冷靜也是可以傳染的。段玲瓏沉靜的面容、平和的語調,讓月心也安靜下來,只是心中忽然覺得有那麼點悲哀。
只因為他是父親,一個女兒對父親應當有多深厚的感情,她的心底便也等量的滋生了多少的怨恨。
「玲瓏!」夕陽下輕輕搖曳的身影沒有停滯,月心卻依舊不甘心的說道︰「別被自己的心騙了,你如果真的怨恨他,又何必來找我?」
這天晚上,十年來,段玲瓏第一次沒有與父親和姐妹們一同吃飯。段老爺看著空蕩蕩的位子,嘆了口氣,道︰「隨她吧。」
這樣的氣壓一直回旋著飄蕩在段府上空很多天。沒有被段玲瓏帶來的低氣壓影響到的,恐怕就只有楚天醉了。搞清楚段府護院的輪班表,探明白段府的布局,楚天醉尋了一個晚上,先是在書房和幾處容易藏東西的地方找了找,沒有發現那封信之後,便決定到後院的酒窖里去轉轉,順便犒勞一下自己。
段玲瓏的酒窖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連酒壇都是小巧玲瓏的,一排排架子上整齊的擺放著許多一斤重的小壇,每個上面都貼著封條,記述了時間和品種,有一些是楚天醉知道的,但更多的,是他不知道的,有的甚至沒有名字,段玲瓏只是將基酒和加入的成分潦草的寫了上去。
停在年代最久的那個架子前,楚天醉在兩個壇子間猶豫,兩壇都是果酒,只不過一個是用果子釀的,另外一個卻是在基酒中加入鮮花和果實。遲疑良久,干脆一手一壇,都拎了下來。伸手抹了抹壇頂的灰塵,眼角處突然瞄到一個很大的酒壇。
十斤的大壇子孤零零的呆在角落里,呆笨的它與滿室小巧的同類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楚天醉好奇的走了過去,黃泥封口已經干裂,大紅的封條也幾乎退成了白色,原本還能辨別的日期上被人用兩個大字蓋了個嚴嚴實實。
花雕。
生下一個女兒,埋下一壇酒。十幾年後,或是用它來祝福那即將踏上旅程的新婦,父母們欣慰的喚它做女兒紅。或是用它來緬懷那如歌般的笑聲,父母們哀傷的稱之為花凋。
段家的女兒中,只有二女兒早夭,但也是在出嫁之後,為她埋下的那壇酒,應該在她出嫁的當天,就已經用來招待客人了。
那麼這壇酒……
揭開懷中酒壇的封口,楚天醉灌了一口,不知何時繃緊的心,這才稍稍緩解了一下。塞在這麼隱蔽的地方,八成是她自己挖出來的。這丫頭是什麼意思?!
他忽然覺得事情也許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簡單。當初他就覺得,如果那封信真的這麼重要,師父為什麼不自己來?找自己的親外孫女來要東西,還要派徒弟出馬?
邊喝邊往外走,寂靜的夜空下連小蟲都懶得鳴叫,空氣中飄來一股濕漉漉的味道。轉頭看了看,原來是到荷花池邊了。
吱嘎一聲。
定住腳步,再細細听去時,四周又是一片嚇人的寧謐。再走,又是一聲。這回楚天醉找到了聲音的來源。池邊,一個覆滿了紫藤的小院,早已殘破的紫藤花落了滿地,一腳踏上去有些粘濕的感覺。
這是段家二小姐出嫁前的院子,人去樓空,只余一縷芳魂飄渺……此時卻院門半開。
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楚天醉抖了抖肩膀,正準備快步離開,眼中卻閃過一片厲芒。他知道那是什麼,因為在他的腰間,正別著同樣的東西。而死人,是不會拿劍的。
吱嘎聲又響了兩次,半開的院門里蕩過一個人影。誰會在大晚上的蕩秋千?人影又閃,連同厲芒一起。朦朧的月光下,分明就是那張每天都能看見的臉,只是少了一分憂郁,多了一分僵硬。
將懷中的酒壇放到門外,楚天醉遲疑的喚了一聲︰「七小姐?」
秋千上的段玲瓏毫無反應,只是一下下的蕩起,再一次次的落下,膝上的匕首在黑夜中泠泠的反射著月光。
這種悠遠的眼神……不用問,肯定是又犯病了。他知道玲瓏最近一直有煩心事,上課時也好,平日里踫到也罷,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他沒想到,短短幾天功夫,她竟然又犯病了。
「玲瓏?」
秋千高高蕩起,段玲瓏轉頭看了看楚天醉,又轉回頭去。
一把抓住秋千的粗麻繩,楚天醉彎腰想先移開玲瓏膝上的匕首。身前的女孩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辦,身子一扭,抬手就抓向膝蓋,目標正是那明晃晃的匕刃。
剛忙松手,改為抓住手腕,楚天醉轉到玲瓏身前,俯來低聲說道︰「玲瓏,松手。」
掌中的手腕掙扎了一下,就在他以為對方已經妥協時,迎來的卻是更加猛烈的掙扎。鋒利的匕首幾次差點劃到玲瓏的臉頰,楚天醉怕了,不敢再跟她搶,只是死死的握著她的手,放柔了聲音說道︰「玲瓏,我知道你最近都不開心,能跟我說說嗎?」
小心翼翼的松開一只手,像小時候那樣捋了捋玲瓏的頭發,就算知道她不一定能看進去,楚天醉還是微笑著看向她。
面前的女孩毫無反應,楚天醉干脆蹲,道︰「我也有很多不開心的事,不如這樣,我們一人說一件,怎麼樣?」
這回段玲瓏有反應了,她低下頭,很是專注的看著手中的匕首,又好像是在看楚天醉的手。輕輕的抬起她的下巴,讓目光落在自己臉上,道︰「我先說,你大哥哥最近不知道又在琢磨什麼壞事,硬把我丟過來。在這里遍地都是美酒,我還得專心在正事上,你說我是不是很郁悶?」直接忽略門外那還帶著他體溫的酒壇,楚天醉抿著唇,做了個郁悶的表情。
目光閃動了一下,段玲瓏被他的表情吸引,終于將焦距落到蹲在她身前的這個男人臉上。
「好,輪到你了。」晃了下玲瓏的手,楚天醉借機嘗試著想要把匕首從她手中抽出,奈何只一動,段玲瓏的手就反射一般握得死緊,好不容易轉移到他身上的注意力也重新回到匕首上。
「看著我!玲瓏,看著我。」略顯慌張的扳過玲瓏的臉,發覺她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楚天醉松了口氣。
「不願意說麼?那我再說一個好了,說完這個,你就得告訴二哥哥,為什麼不開心。」蹲的累了,楚天醉站起身,看見段玲瓏隨著他的動作仰起臉,滿意的笑了笑,接著說道︰「玲瓏有沒有遇上過這樣的事情?明明看背影就是個認識了許久的人,可轉過臉來,卻又陌生的很,你說,我是認她好呢,還是不認?」
玲瓏聞言歪了歪頭,跟小時候她想不明白事情時困惑的樣子簡直是一模一樣。楚天醉俯身,道︰「玲瓏,若我不認你,你會不會生氣?……好了,到你了。你不說,我可就問了。那天送來的匣子里,是什麼?」
段玲瓏渾身一僵,被握在楚天醉手中的腕子用力往回扯了一下。
「好、好,不問這個。那,玲瓏,你把手里的東西送給我,好不好?」拖得越久,就越有可能被段家的人發現,雖說被看到也沒什麼,但萬一玲瓏的婚事因此出了岔子,師父他老人家很有可能直接從南楚殺過來。
「……不……要。」如果此時段老爺或是段四娘在這里的話,恐怕要驚訝的跳起來,只因段玲瓏從沒在 癥時說過一句話。但楚天醉不知道,只是順著她的話接下去。
「不然,哥哥和你換,好不好?用大的,換你那個小的。」伸手抽出腰間的軟劍,楚天醉知道這很冒險,但他必須得想個法子讓她松手才行。
「不要!」
段玲瓏猛地從秋千上站了起來,明晃晃的匕首在糾纏的兩人之間來回搖擺。為了不傷到她,楚天醉只得一手扣住在她的腰間,一手將她握著匕首的手高高舉起。他懷中的段玲瓏扭動的力氣大的驚人,有幾次幾乎要擺月兌他的鉗制,口中只間或的說著‘不要!’,一點也沒有要蘇醒的痕跡。
從院中到院外,門檻處的酒壇被踢倒,濃郁的果香和著酒味飄散在空氣中。得想個辦法讓她醒過來!
腦子中猛地就回想起月心將冰水澆到段玲瓏臉上的那一幕。楚天醉抽空看了眼背後的池子,是死是活,就看這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