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遮天,灌木叢生,越往內走,撐天的枝葉就越交疊繁茂,光線也愈來愈微弱。曉晴樓別院的最深處,那里清幽靜謐,鳥語花香,如同佛堂般聖潔得不知人間煙火,一草一木,肆意生長,如入仙境。樓規規定,無事不可擾,于是此地約有三年未曾有生人踏入,人際罕至。
我抬起頭,別院的門匾上依然空無一字,曉晴樓大大小小幾處別院,唯有此處有匾無名。據說當匾上寫上字時,便是此院主人下出山之時。
直至腳下一抹清泉流過,眼前方才豁然開朗,明亮的光線下一位風華絕代的青年男子正寧靜地注視著我微笑,在那里等待我的到來。
他大約二十三四,絕美的容顏上蒙塵著一襲白紗,依稀看得清紗下的姿容若西月美艷、錦繡芳華,一雙絕色出塵的美眸水波蕩漾,雖是男子如此蒙紗穿戴,亦絲毫不覺突兀,反而覺得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幽迷離。
這名絕代出塵的青年男子,安靜地坐于木質輪椅中,一顰一笑皆有憂傷的氣息縈繞在周身,眉宇間散發的光華淡而幽靜。
如同與他初次相遇那般,他優雅地微笑,示意我過去,淡淡地道了聲︰「禰禎,你回來了。」這一次,他卻是用說的,輕柔而沉靜的聲音,淡淡的仿若淌過心間的暖流,輪椅中清雅的男子明媚的光華一瞬間綻放開,宛若涅槃鳳凰般耀眼,刺得我的眼楮失了明。我結結巴巴的道︰「司鏡、你……可以、說話了……」
他風華淡然地與我相視一笑,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他本就是那麼一個優秀而高雅的男子,卻被一身的殘疾洗去了歷練而高貴的氣質,平添了憂傷與沉默的隱忍。他的談吐均勻緩慢,宛若貴族般的沉然鎮定,卻與吟風溫潤如玉、不怒自威不同,他帶給人更多的是平易近人的溫柔。
我悄然莞爾,昏厥的半年以來,究竟是錯過了多少事,七年在外的花信一夜之間風塵僕僕歸來,蝶畫一念之間便托付了終身,司鏡短短時間便療好喉道的灼傷,太宸宮急召回了九位龍子,那麼還會有多少是我還不曉得的事。
「司鏡,蔚染的傷勢如何了?」沒想到此話一出,他風華卓絕的姿容立刻暗沉下來,絲毫看不出唇角還殘留下微笑的痕跡。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慌亂地去拉司鏡的衣袖,道︰「蔚染,他不會是……死了……」那個死字,我咬牙了半天,才吐出了口。
他的袖口被我緊攥得出很多條皺痕,深淺不一,而我的力道卻未曾減去半分,可司鏡依然面無表情地凝望著莫須有的幻境,他的波光瀲琉的美眸,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深深地嘆了口氣︰「禰禎,你便權當是蔚染,已死。」
什麼是權當他已死?雖意義不明,然簡而言之,便是說蔚染他並未逝去,我重新平復下心境,松開了他的衣袖,緩緩地道︰「司鏡,你說清楚,蔚染他,發生了什麼事?」司鏡轉過臉來,面對著我,並未多言,只說了一句︰「他在屋里,你自個去瞧瞧罷。」
清幽而連綿地琴聲。在略微暗沉地房間里傳響不絕。我一步一步地走進去。走得不快。但每走一步便變得更加堅定。蔚染並沒有大礙。否則怎會安然地彈奏著琴。只是那支曲子地音調未免太過淒涼和憂傷。
屋子四面地窗戶都緊閉著。他安靜地坐于陰暗里撫琴。從我地角度只能看清他微白地側臉。在我一遍又一遍地上下打量他後。可以確定他地身子基本上沒有任何問題。然而為何司鏡又對我提及那麼嚴肅地話題。
我走上前去。就停在他地身前。他不可能察覺不到我地存在。然他卻始終不曾抬起頭看我。他比我臨行前更瘦了。素來合身地藍色衣裳顯得寬松了許多。單薄地料子下分外突兀地顯出嶙峋地骨頭。在我看來。那身衣裳完全只是套在了一個骨頭架子上。
我內心一痛。低低抽泣了一聲。慢慢地蹲下來。伸出手覆蓋在了他地手背上。琴聲稍歇。他停下了撫琴。卻沒有更多地舉動。我甚至以為以我們曾經確認下地情意。他至少會反手握起了我地手。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深情款款地唱著《關雎》。抑或是將我攬進懷里來一個纏綿不絕地熱吻。然而什麼也沒有。
他太過冷漠絕情。幾乎令我誤以為我對著地無非是一座沒有生命沒有感情地雕像。那雙冰冷地凝視著我地冰藍色地眼眸。陌生地仿佛昭示著我們根本就是毫不相干地人一般。我瑟縮地取下了覆在他地手背上地手。我迷惘而失措。甚至不知該以何種身份來面對他。
當我以為他會是我終生托付地男子時。他卻以一種冰冷傲然地姿態。立在了我地身前。讓我剎那恍惚地以為曾經地身陷難以自拔。僅是我地自作多情。
「蔚染……」我還是開口喊了他的名字,有點猶豫有點害怕,他是否連應允我一聲,都不願意了。他緩緩地動了動干癟的唇,說話的聲音很低,我沒有听清,于是他又輕輕地撂了撂手指,示意我坐下。
他不再說話,埋下頭,彈指間清澈的琴音又自銀白色的弦下揮灑而出,彈得是一曲《廣陵散》,亦是當日與蔚染相知時,被我批判的一文不值的曲子,其實這首曲子恢宏大氣,我貶低之意並不在曲,而在奏者。
如今他的琴藝已打破了無心的境界,歷經了沉靜的洗練,更上了一層高閣,真正的將《廣陵散》的意境淋灕再現了,天下之大,琴藝比蔚染勝者,估計是沒有的。只令我困惑不解的是,這《廣陵散》所表現的內涵,驚濤拍岸、波瀾壯闊的音律下,細細地講述的是聶政刺韓王的故事,自從蔚染曉得我懂得此曲的含義,便不再彈及,為何又在此時此地,對我再次奏起。
我似曾記得他說過《廣陵散》乃是他的一位友人所作,並未對外流傳,故當他見我對此侃侃而談時,眼底浮現了佩服之色。而吟風失蹤後,我憶起了甚多的往事,其中之一便是,教與我這首曲子的人,是吟風。
現在想來,不免生生後怕,吟風他為何要教與我《廣陵散》,而非其他,他在成為我貼身侍衛的時候,是否便為往後操控天下大局安排好了一切,而我,無非是他在博弈中的一枚極其有利用價值的棋子,一步一步地將我推向眾矢所指的深淵。
先是交予我一切必須的技藝,比如武學,可求自保;比如《詩經》,卻是漸離所偏愛;比如《廣陵散》,卻與拒人于千里的蔚染輕而易舉地交心。出宮以來,我的一路未免太過順利,漸離的拔刀相助,蔚染的不離不棄,甚至在囚牛殺盡我的關頭,出手阻擋,而這有一半以上來自于吟風精心策劃的安排。
魏國長公主出使秦國的日子,是吟風定下的,當日他率領黑衣人攔截車馬,又佯裝被漸離所傷而逃離,天底下哪有那麼剛好的事,荒原之大,為何偏偏在那兒會遇見漸離,又所幸被其相救,這令我不禁懷疑,一切早都是吟風算計好的。
他的城府到底深到了何處,一步一步引導我走出魏皇宮,進了曉晴樓,在我中了暴雨梨花毒後,置我不顧,便是算準了司鏡會出手相救,而後裝出孱弱的模樣與我相會,對我下了迷藥,然後又不辭而去,將失蹤的所有矛頭都指向了我,以致我差點被囚牛所殺。但是我還有利用價值,必定不能死,故他算準了蔚染若是對我動了心,便會誓死替我受罪。
好可怕的男人!心思縝密、精確安排若此,這世上還有誰人能及。
再而對外界隱秘的放出風聲,說自己身在鳳兮閣,囚牛便別無選擇的被其誤導以為他被弘鳳兮所囚禁,再逼我進入鳳兮閣,一步一步,都在吟風的掌控之中。而那日弘鳳兮提及他敬佩的人為縴華時,反應並未怪異,也就是說,弘鳳兮根本就未對吟風不利,囚禁他什麼的更是荒唐之極。
此時,吟風若不是在鳳兮閣奉為上賓,便是身不在鳳兮閣。然而前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畢竟弘鳳兮提及過那日我被秦王杖責幾欲不治之時,幸得住在他府里的神醫。吟風用毒手段陰狠,對于醫術的造詣也是很深。可怕的念頭油然而生,那個神醫,會否指的便是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