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閎與燕王旦都生于元朔六年(注),廣陵王比他們7因此,今年不過四十有八,又素來養尊處優的燕王顯然還沒有衰老到眼花的地步。
盯著那片尺長的牘板看了將近一刻的工夫,劉旦才伸手扯開壓在封泥中的緘繩。
牘板並不大,能寫的並不多,但是,劉旦仔細地看了三遍,就差把每個字都研究一通了,才將牘板放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其實上官桀的信上根本沒有寫什麼禁忌之辭——當朝左將軍怎麼也不可能犯這種低級的錯誤——劉旦稍稍為自己的緊張而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容。
上官桀的信中只是提及鄂邑長公主為燕王置辦生辰賀禮,自己幫忙參詳了一下。
「君等覺得如何?」心情緩了下來,劉旦便將牘板推到邊上,示意一直站在旁邊的太傅與相看一看這份莫名其妙的來信。
兩位都是頗有年紀的長者,高冠廣袖,一派名士的從容風範。
諸侯王,金璽盩綬,掌治其國。有太傅輔王,內史治國民,中尉掌武職,丞相統眾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漢朝。景帝中元五年,令諸侯王不得復治國,天子為置吏,改其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大夫、謁者、郎諸官長丞皆損其員。武帝太初元年,改漢內史為京光尹,中尉為執金吾,郎中令為光祿勛,故王國如故,又損其郎中令,秩千石;改太僕曰僕,秩亦千石。
自七國之亂後,漢逐步加強了對諸侯王國的控制力,本來燕國的情況也是如此,劉旦對王國官吏並不能指使如臂,但是,自從巫蠱之亂後,情況便發生了改變。
劉旦不是昏亂無為的諸侯王,雖然不能治國,但是,該做的職份一樣不少,就像劉弗陵即位之初,他讓劉長對王國群臣說的「寡人束帶听朝三十余年」,可以說,盡管權力有限,劉旦仍然做到自己能做的一切,否則,燕國上下也不會認為儲君之位非其莫屬——大漢帝位傳承中還真的不是很看這個「長」字。
事實上,哪怕是現在,燕國上下仍然認為大漢天子應該是他們的大王,而不是那個今年才十三歲的天子。
燕王太傅是個沉迷經學地儒生。對這種事情並不在行。只說上官桀必有目地。燕相卻不是。
「左將軍是在向大王示好。」
「君也如此認為。」自己地猜測得到了支持。劉旦十分高興。
「然。」燕相很認真地說。
劉旦想得更多︰「他想做什麼?」
燕相搖頭。卻一點也不著急。微笑著對主君道︰「大王何必操心這些?臣以為。左將軍既有所圖。必然不會讓大王等太久地。」
于是,燕國君臣一致決定——靜待下文。
這一等就等到了始元六年。
因為,就是在這個初冬時節,一個由使者從匈奴傳回的消息,仿佛一道驚雷砸在大漢重臣的頭上。
——蘇武還活著!
無論是霍光,還是上官桀,甚至是田千秋與桑弘羊,在接到使者以六乘傳送回長安的急奏時,都是目瞪口呆。
田千秋只是單純為一個二十年沒有消息的漢使還活著而驚訝,霍光、上官桀、桑弘羊卻是感慨萬千,同時失語。
當然,這種失語的寂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大將軍,子卿還活著?」
能在這個直入尚書署,除了光祿勛張安世不作第二人想——畢竟,天漢元年,蘇武還是以中郎將的身份持節出使的。
「是!」霍光豁然回神,斬釘截鐵地給了答案,一身朱冑的張安世卻按著劍柄,站在正堂門口,怔怔地出神。
上官桀長嘆一聲,抬起右手緊緊地按在額角︰「是的,子卿還活著……」
不能怪他們如此失態。
早在三年前,匈奴欲求和親時,漢便向匈奴要求放回蘇武等以往出使被扣押的漢使,但是,匈奴人卻很抱歉地說——那些人已經死了。
這個答案不算意外——匈奴人並不講究「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種仁義規範,再說,北地苦寒,失了漠南之後,匈奴人的生活愈發艱難,而北地的飲食習慣與中原也完全不同,僅僅是水土不服便足以讓漢使送命。
現在,只是在夏季例行出使的使者送來急報——中郎將蘇武仍在世,單于已應允放人……誰都會反應不過來。
蘇武是蘇建的次子,蘇建是勉強能算得上是衛青親信的人——大司馬大將軍衛青並不喜歡招賢養士,因為這涉及人主權柄,同樣的原因,他也很少與領兵的將軍校尉深交,蘇建是特例。
元朔二年,蘇建即以校尉從車騎將軍衛青擊匈奴,以功封
,使築朔方,後歸為衛尉。元朔五年,蘇建以衛尉)T,從大將軍出朔方。元朔六年,大將軍衛青將六將軍出定襄,蘇建以右將軍與前將軍翕侯趙信並軍而行,共三千餘騎,卻獨逢單于兵,與戰一日,漢軍傷亡殆盡,本是胡人的趙信在匈奴的勸誘下,帶其麾下所剩的將近八百騎投降單于,蘇建所將軍馬盡亡,回到大將軍幕府時,僅剩他一人。衛青沒有行軍法,而是將蘇建押送天子行在所,戰後,蘇建以失軍當斬,贖為庶人。
那一次失敗讓蘇建再也沒有了領兵出戰的心志,不久之後,他被任為代郡太守,在任上而卒。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不再領兵的蘇建反而與衛青有了較深的交往。
跟著衛青、霍去病出征、封侯、得爵的將校很多,但是,能與衛青說「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願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勉之哉。」的有幾人?當然,能勸霍去病的人……
有這樣一位父親,蘇武與兄弟一共三人,皆是少時即任郎官。
郎官出仕正途,也是再好不過的捷徑,因為,郎官即是天子近衛——只要入了天子的眼,前程豈不能如錦似繡?——霍光、上官桀都是走得這條路,因此,他們與蘇氏兄弟的交情很深。
當然,與他們有這樣深交的不止蘇氏兄弟,還有很多公卿百官的子佷,比如說……李陵。
那種少年意氣的交情與後來仕途上彼此利用的交情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語的。
因此,即使明知道李陵已經為匈奴效力,霍光與上官桀在主政伊始,仍然讓前往匈奴的使者尋機勸李陵歸漢。
既然連降敵叛漢的李陵都讓他們抱有如此期望,那麼,蘇武呢?
出使匈奴前,蘇武任中廄監,當時,上官桀是未央廄令,兩人的交情並不比霍光與蘇武差……
桑弘羊十三為侍中,又怎麼會與蘇武無交情?
眾人都在恍神,那個送匈奴使者歸國便再無消息的蘇武……要回來了……
一去十九年……被匈奴單于一口咬定已死的人……會成什麼模樣了……
沒有人能夠想像蘇武這十九年過的是怎麼樣的日子!
去國出使時,他已屆不惑之年……十九年……並非青壯的他是如何在匈奴那種環境中活下來的?
使者的奏記上沒有詳說,只說「留二十年不降,單于欲降之,幽之北海,武杖漢節……」
……北海啊……
霍光恍然想起兄長漠北歸來後的只言片語。
——他的兄長很不屑地說那里是不毛之地,還沒有大漠瀚海有意思……
——那種地方……
上官桀放下手,猛然驚醒︰「蘇元還不知道呢,得派人去告訴他!」蘇元是蘇武的獨子,與上官安年紀相仿,其母改嫁後,一人支撐門庭,將兩個姐姐體面地嫁了出去,一干故交皆頗為照拂這個不知算不算是孤子的晚輩。
霍光默默點頭︰「就讓令郎去吧!」
蘇元未曾出仕,一干故交中,只與年齡相仿的上官安尚算交好。
張安世驟然回神,抬首對霍光道︰「我去給車騎將軍傳話。」見霍光等人都沒有異議,他立即轉身離開。
霍光也斂了斂神,對上官桀等人道︰「我們一起去向上稟奏此事吧。」
一行人默然點頭,出了尚書署,當輦車行到飛閣復道的最高處時,霍光忽然讓御者停車,走出車輿,望著飛閣下的城牆,隨即望向北方。
天漢元年,他曾陪著孝武皇帝站在宮牆之上,看著蘇武手持純赤漢節行往北方,節飄蕩,異常醒目上。
那時,且鞮侯單于初立,恐漢出兵北征,乃雲︰「漢天子我丈人行也。」將之前扣押的漢使路充國等全部放回。孝武皇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答其善意。
他們未曾想到那趟出使會有任何風險……可是,那個所有人最年長,素來照拂後進的男子一去便沓無音信……
早有他的死訊流傳,他的母親不信,卻至死沒有見到兒子歸來,他的妻子不信,可是,在蘇家連遭變故後,那個女子只能握著他臨行留書另行嫁人……
——不是負諾,只是,無能為力……
他對妻子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他承諾著︰「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霍光長長地吐出胸郁結的悶氣。
——無論如何,他歸來了……而不是永遠留在異國他鄉……無論是不是自願……(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