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身上的狐裘大氅,霍光默然前行,他沒有持燈,也引路,但是,他前行的腳步未曾猶豫半分
未央宮……
他實在太熟悉這座天子紫宮(注1)了。
即使是閉著眼楮,他也不會在這座帝宮之中走錯一步。
從十一歲開始,他便在這座華貴侈靡的巍巍帝宮中生活。
那時,他是大司馬驃騎將軍的弟弟。這個身份足以讓他在這座帝宮中肆意橫行。
那時,他的身邊是年少的太子與更年少的列侯們……
那時,他們年少狂妄,在現第一處密道後,便誓要尋出所有密道,直到被天子得知,得到一頓暴風驟雨般的訓誡……懲罰各有輕重,最重的卻是那個素來被寵溺的皇太子……
後來,他的兄長過世,他在惶恐中學會了謹慎只因這座華美帝宮中,他再無血親可恃……
他不敢犯錯,他沒有犯錯的資格……更沒有狂妄恣意的資格!
于是。他收斂起所有少年地輕狂。默默地躲在那個人身後。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覺了自己地心思。他只知道那人縱容著為他擋下了所有風雨……
于是。那人病重時。已經在這里擁有立足之地地他對那人說︰「舅舅地照拂。光銘記終生。」那人在詫異之後沉默。在沉默之後搖頭︰「不需要!我只是……想听到還有人喚我舅舅而已……」隨即便是驚天動地地咳嗽、嘔血……讓他連詫異心痛地機會都沒有!
不需要記住他地好處!
因為。他也不過是愛屋及烏!
待他真正想明白時。斯人已逝。本應有地委屈、不甘……都已隨著那座形如廬山地墓冢地建成。消逝在茂陵地秋風冷雨之中……
淡漠神聖如那人都是如此。他又何能避免?
所以,劉病已,你不需要記得那些關懷、愛護,因為,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因為你是太子唯一的血裔!
就如那人所有的照拂、縱容……都不過因為他姓霍,是霍去病地弟弟……
都不過是因為那聲始終未曾改口的「舅舅」!
深夜的寒意陡然變得濃重,連珍貴的狐裘都無法抵擋,霍光驀然站住,環于胸前的雙臂更加用力地抱緊自己,卻仍舊無法抑下那陣從心底涌出的可怕顫栗。
滿心都是苦澀的滋味在翻騰,霍光無奈苦笑,咬牙承受這自作自受的後果何必想太多……
那些人都不在了……
如今,這座巍然帝宮之中,能陪他在黑暗中並肩而行的人……都已不在了……
他已是一身孤獨然,何必追思那些呢……
何必非讓自己再次憶起那些無謂的……苦澀呢?
舅舅不在了……
太子……也不在了……
衛家……雖在卻形同隱世,不問外事……
太子……也不過僅余一脈了……
此時此地,他獨自計較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霍光無奈苦笑,不過,心中,那股讓他無法顫栗地寒冷與苦澀終于漸漸消退……
沒有再嘆息、自苦,霍光繼續前行。
寒意過後,他的腦海一片清明他將要面對一場不能後退也不能失敗的對抗!
血頓時熱了起來,因為戰意,因為嗜血……
他姓霍!
他是霍去病的弟弟!
抿緊雙唇,霍光在腦海中重新計算了一次原有的計劃。
走進尚書台時,霍光已經恢復了大司馬大將軍一貫的淡漠鎮定。看到起身相迎的張安世、杜延年等人,他輕輕頜,在席坐下,卻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依次看過眾人。
眾人不由緊張,無論是知情的,還是不知情的。
「幼公。」霍光終于開口,卻是喚坐在下的杜延年諫大夫秩千石,在這里地眾人中,這個身份的確比較低。
霍光一邊尋思著要不要再將杜延年的官位挪一挪,一邊吩咐︰「廣漢他們皆不知情,你將目前的情勢再說一遍。
在他的右手邊,在張安世他們坐席地對面,四個年青將校意氣風地按劍端坐,正是霍光的四位女婿鄧廣漢、任勝、趙平與範明友與霍禹、霍雲、霍山。他們都是第一次與席,不免有些興奮,一听霍光地吩咐,便熱情地望向杜延年。
杜延年看了六人一眼,微微一笑,從最下起身,將一卷簡冊放到霍光面前的漆幾上,隨即道︰「目前地情勢,燕邸(注2)今夜有使到左將軍家,將這份書簡面交左將軍。」
霍光一邊展開簡冊,一邊點頭示意杜延年繼續說明。
杜延年思忖了一下,轉身看向四人,漫不經心地笑道︰「其實也就是鄂邑長公主與燕王打算通過左將軍將燕王的一份奏書呈上。」
鄧廣漢他們面面相覷,臉上原來地興奮之色都已斂去,沒有一人開口。
杜延年看向張安世,交換了一個眼色,才繼續道︰「奏書的內容,我們原本也不清楚,只能猜測內容應該是彈劾大將軍的。如今看來,這一點是不會錯了。」
杜延年說完便看向霍光,鄧廣漢他們也看向霍光,卻見
在專注地看那份簡冊,眾人不由屏息保持安靜。
「嗯……」霍光察覺了室內的安靜,抬眼看了一下眾人,微微一笑,「說說你們的想法。」他的目光掃向自己的女婿,隨即便繼續,張安世等人自然也就看向鄧廣漢他們。
鄧廣漢不過是以材力選為郎的良家子,素來依附霍家,不假思索便道︰「臣但憑大將軍吩咐。」
霍禹與霍雲不過剛行過冠禮,對眼下的情勢尚十分糊涂,不由就都看向比較年長的霍山。
霍山心思一轉,便叩道︰「但憑大將軍吩咐。」他們是霍家人,不可能有其它選擇的。
霍禹與霍雲雖然還是不明白,卻立即跟著叩,照著霍山地話重復了一遍。
任勝與趙平、範明友彼此看了一眼,他們與鄧廣漢、霍禹、霍山他們不一樣,他們都出身官宦世家,身後都有各自地家族,不免有些猶豫,不過,也是因此,此時此地,他們也不可能說什麼忠君大義之類的話,三人無聲地交流了一下,便也很干脆表明自己听從霍光的安排。
雖然身後有家族,但是,他們是霍光的女婿,霍家出事,他們能有什麼好處?
張安世等人對此結果毫不動容意料之中而已。
眾人再次看向霍光,卻見霍光已經放下那份簡冊,淡淡地道︰「除了山與廣漢,你們都有中朗將的職,都在期門、羽林之中。我給你們書令,要求只有一個未得我地命令,期門、羽林但守宿衛之職,不得擅動。如何做到,就看你們自己的手段了!」
六人不禁訝然失色這個命令看起來不難,但是,期門、羽林是天子近衛,是大漢軍中僅有的兩部不奉大將軍虎符行事的軍力,如今,他們如何能讓兩部服從大將軍之令?
正在驚疑之際,就听有人忽然開口︰「大將軍之意可是要期門、羽林即使接天子詔令也不能依詔行事?」
說話的是範明友,雖然他的臉色十分不好看,霍光還是頗為贊賞地看著這個四女婿,輕輕點頭。範明友的臉色立時蒼白,不由結結巴巴地道︰「大將軍……這……」
這是大逆!
其他人明白過來,哪一個的臉色也不比範明友好。
「做不到?」霍光很休貼地詢問。
範明友一臉蒼白,一個字也說不出,其他人更是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畢竟有一個任大將軍長史的堂弟的任勝驀然回神,朗聲答應︰「謹奉大將軍令。期門、羽林定守宿衛之職不動!」
一言驚醒眾人,立刻領命。
只不過是除了宿衛天子,其它都不要干而已。
雖然不易做,但是,若是讓天子動用了期門、羽林,他們都是霍家至親,誰能逃得過?
想到這些,他們再無猶豫,立即開始尋思著如何做才能達成這個目地。
「廣漢。山。」霍光看向沒有任務的兩人,「廣漢帶人盯住上官家,不能讓上官家任何一人出長安。山盯著帝寢,不能讓縣官派出任何一人出宮。」
「諾!」有之前的命令做鋪墊,這兩道命令,兩人接得沒有半點猶豫。
「你們都尚在值宿,都回去吧!」下完命令,霍光便讓他們先行離去。
看著兒子、女婿與佷孫都出了尚書署,霍光才看向張安世︰「子孺?」
張安世點頭︰「我已讓人盯緊諸位少君了!」這也是霍光之前傳書的內容之一。
霍光點頭,隨即看向張安世身後的田廣明與韓增︰「衛尉屯兵與八校尉府,就煩二君了。」
「諾!」兩人都沒有推托。
田廣明是衛尉,只要他不下令,衛尉諸屯的兵馬自然無法動。作為京師屯兵的中壘、屯騎、步兵、越騎、長水、胡騎、射聲、虎賁八校尉府,本就奉符節行事,無符節不能擅動,如今,一半虎符在霍光手上,天子不能合符下令,自然不算難事。
「其它就勞煩子孺了。」霍光鄭重拜托。
張安世默然點頭,他本也不是多話的人,自然無人在意。
眾人正要各自分頭行事,無事的杜延年卻忽然開口︰「大將軍是打算自保,還是……」他沒有說完,但是,話中的意思,卻無人不明。
眾人不由停下動作,靜靜地看著霍光。
屈指輕扣面前地漆幾,霍光似笑非笑地看了杜延年一眼,卻沒有回避不答︰「不是我打算如何,而要看上打算如何?無論如何,上是先帝所立。」
眾人不由低頭思忖,張安世看著霍光,輕笑著點了一下頭︰「甚好!」說完便轉身要離開。
杜延年微微一笑,再次開口︰「我來之前,剛听說,天子詔丞相與御史大夫明日晉見,講解之前與賢良、文學所議言論。」
眾人訝然抬頭,但是,霍光白了他一眼,並沒有應聲,張安世听完他的話,沖他點了一下頭,便徑自離開。
注1︰紫宮,即未央宮的別稱。
注2︰燕邸指燕王在長安的邸館,當時諸侯王在長安、甘泉等地皆建有自己的邸館,應該是用于來朝時居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