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室殿中一片寂靜。
早在劉慶開始誦讀奏疏時,黃門令等人便示意殿上侍使的宦者、宮人、宮婢等退到殿下,殿下自有黃門冗從、侍中等人負責,不會讓他們靠近。
——官吏上疏,並非禁中臣妾可以在側听聞的。
這會兒,看著殿上的君臣諸人,黃門令等人恨不得自己也能退下才好。
——雖然禁中各官署的令長都被霍光清理過一遍了,但是,這種君臣明顯對峙的氣氛又有誰願意親臨其境呢?
劉慶比那些少府屬吏更加緊張。
到這會兒,他哪里還不明白,自己根本就是被算計了
——早不上疏,晚不上疏,趕到他入禁中小見這會兒就來了這樣一份奏疏?
——就算這個是巧合,這樣的奏疏,就算霍光的確不敢專擅,又為什麼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及,非要現在呈上?
即使再無知,劉慶也明白——這種奏疏絕對不宜為諸侯王所知
更何況,河間王一系,也許沒有太多的野心,但是,絕對不乏聰慧這種素質
——這道奏疏直指今上
——字字句句都是在說,天命如此,今上不應為皇帝
——這對所有諸侯王來說,都是一個莫大誘惑
——而且是名正言順的誘惑
——這可不是哪個諸侯王自己找了什麼觀星者、巫覡、卜祝後,得出的結論
——說這話的是漢的符節令
劉慶頓時一個激靈。
他陡然想到一個可能——這也許正是霍光的意思……
——難道……霍光有篡逆之心了?
溫暖如季春時節的溫室殿中,劉慶卻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自己還能活著回河間嗎?
這個念頭一起,劉慶心中的惶恐便再無法壓抑了,盡管面上並未改色,但是,劉慶自己知道,自己隱于袖內的手已經在不住的顫栗了。
——霍光……究竟想做什麼?
劉慶咬緊了牙關,不住地思忖。
因為太入神了,當他的寵姬上前扶他還席時,他差點驚呼出聲。
盡管硬生生地將所有的驚呼壓了回去,但是,劉慶仍然狠狠地瞪了寵姬一眼。
作為河間王的寵姬,這位女子對劉慶的反應並沒有太在意,依舊穩穩地扶著劉慶的手,慢慢地引領他返回坐席。
見寵姬如此,劉慶心中的怒意倒是稍稍消退了一些——既是他的寵姬,他對這個女兒的性情多少是了解的。
——無論如何,作為寵姬,這個女子是不會故意惹怒他的
果然——在劉慶坐下時,女子忽然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腕,雖然不算痛,但是,劉慶還是皺眉看了她一眼,卻見自己的寵姬飛快地往正席望了一眼,隨即便恭順地低下了頭,似乎什麼都沒有做過。
劉慶微怔,等回過神,他便順著寵姬的目光望了一眼。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寵姬方才並不是看少年天子或者霍光,而是看向了坐在少帝左手邊的皇後。
——皇後?
……
劉慶一時有些茫然,正要轉頭看自己的寵姬,就看到繡幄之中的皇後抬眼看了自己一眼,隨即便對自己微微挑眉。
劉慶頓時一怔,卻見年少的皇後綴著一絲笑意,對自己微微頜首,竟仿佛是安撫之意。
看明白了皇後的意思,劉慶不由怔忡了良久,才再次被手腕上緊握的感覺喚回心神。
「河間王」
同時,少帝不悅的聲音也傳入了他的耳中。
「臣在。」劉慶一個激靈,立刻應聲。
劉弗陵微微皺眉——他自然看得出,這位宗室晚輩方才竟是走神了。
抿了抿唇,劉弗陵決定按下怒意,將自己之前的問題再重復一遍,然而,他還沒有開口,就听到身邊的皇後用柔和的語氣開口︰「上問河間王,已讀此奏,王以為將如何為宜?」
劉慶听得認真,心中卻陡然松了一口氣——皇後如何態度,想來自己並非已置身死地吧。
定了神,劉慶倒也認真地尋思了一下,然而,他隨即就听到霍光的聲音︰「陛下以為此奏妄設襖言惑眾。大逆不道。」
劉慶不由訝然抬眼,看了霍光一眼,便轉頭望向少帝。
「陛下,符節令乃少府屬下,此番諸事亦有出自少府屬下者,符節令上疏並非妄舉。」劉慶的語氣十分鄭重,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他是諸侯王,雖然並不治國治民,處理國事,但是,他畢竟是一方之主,多多少少,總有一些權力的。
——這種奏疏,即使是在河間國發現,河間相也必然要報于他這位大王。
因此,設身處地地為劉弗陵想了想,劉慶能夠理解少帝的憤怒,但是,無論是多不悅,也沒有因言罪人的道理
——即便是先帝,也不曾因為哪一位臣下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語便對其處以極刑。
——即便是月復誹之罪,最初的目的也不是禁止朝臣對漢帝所作所為的議論。
劉慶沒有想到劉弗陵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驚訝之後,這位並不比少帝年長多少的諸侯王,心中頓時興起了一陣寒意。
——對于諸侯王來說,不怕皇帝昏庸,也不怕皇帝暴虐,最怕的就是皇帝隨心所欲。
——一旦這位掌握大漢的人開始隨心所欲,就有可能不按章行事。
——比如呂後……
——孝文皇帝對宗室並不寬厚,但是,為什麼從宗室到功臣都選擇更加年少的孝文皇帝,而不是順著呂後安排,輔佐更加好應付的少帝?
——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呂氏的行事已經不按章法來了
——軟禁、毒殺……
——只要是呂家人覺得不順心的人,都會被輕易地處理。
——連安罪名的程序都能省了。
——舉朝上下,誰不心驚?
——誰又敢讓呂家人繼續掌權?
想到這兒,劉慶心中有一瞬間興起了某個不甚恭順的念頭——即使此奏真的是出自霍光的示意,也未必是霍光的錯。
盡管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但是,劉慶很清楚——自己對這位少帝僅有一點恭敬忠誠也因為他的這個想法,而消失了。
——當然,如果霍光真有篡逆之舉,作為劉氏宗室,他自然有自己應盡的責任。哪怕是以卵擊石,有些事也是必須做的。
——但是,如今,這……只是他的猜測而已。
這一次,劉慶並沒有隱藏自己的心思,神色上也就帶出了幾分不悅之色。
坐在正席的劉弗陵自然看得清楚。他攥緊了拳頭,心中有壓抑不住的委屈。
——竟然是這樣的結果嗎?
劉弗陵有些明白霍光的用意了。
——說白了,就是想讓宗室不再支持他。
盡管如今的宗室早已不比漢初權勢顯赫,但是,作為劉氏的一員,當他們都覺得他這個皇帝不妥時,的確是能做到很多異姓臣子所不能做的事情的。
——就如呂後崩後,諸大臣除宮之時,行事者乃是東牟侯劉興居。
——這位東牟侯乃是高皇帝長子齊悼惠王的三子。
——「足下非劉氏,不當立。」這句話出自旁人之口都不足令人信服,但是,出自這位王子侯之口,卻足以讓之前的行事變得理所當然。
——並非他們不忠于少帝,而是那位少帝與其兄弟並非劉氏子孫
——他們不是篡逆,而是為了安劉氏。
想到這兒,劉弗陵不由打了一寒顫。
——如今已非呂後崩時,齊悼惠王一系與皇帝一脈早已疏遠,那樣的事情自然不宜再由其一系的子孫作為。
——河間王恰好是最合適的人選。
——因為哀王劉榮早逝,河間王一系正是孝景皇帝實際的長子一系,而且,河間王一系素有令名,與那些胡作非為的諸侯王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如果從這位年青的諸侯王口中流出一兩句對他不妥的話,天下人會信嗎?
——自然會信
——劉慶是晚輩,河間王乃孝景皇帝之子之後,與他這個皇帝並沒有直接的利益沖突。
——說得直白一些,除非興兵謀逆,皇位與這位諸侯王之間還隔著不少人呢
——這一點上,河間王甚至比滅諸呂時的齊王一系更有優勢。
——詆毀他這個少帝,對劉慶根本沒有什麼好處
——如此直白的事情,天下人誰會不明白?
——誰又不會做抉斷的?
劉弗陵死死地咬住牙,心中自知自己做錯了。
——劉慶甚至不需要多說一個字,只要把他方才的決定宣揚出去……
——天下誰人會不寒心?
眭弘的奏疏的確不妥,但是,只看這份奏疏,誰能說這位符節令不是在為今上考慮?
——畢竟,經術推算的天命就是如此
——對抗天命?談何容易?
——倒不如順勢而為,至少能保住性命與富貴。
劉弗陵猛然抬頭。
——問題就在于,他很清楚,眭弘的奏疏絕對不是這樣的目的
——這是霍光的警告
劉弗陵瞪著霍光——這位顧命輔臣在明明白白地警告自己。
——縱然你是名正言順即皇帝位,我也有辦法動搖你的帝位
劉弗陵心中一緊,只覺得口中盈滿了熟悉的氣味。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