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劇烈的爆炸幾乎蕩平了東局子(也叫東機器局或者機器造藥局)大門左側三百米處的高牆,整個東局子戰場上的敵我雙方都經歷了兩次遠比炮彈爆炸更為劇烈的震動。
清武衛前軍右路統領姚良才副將帶著三十多個親衛騎兵匆忙趕來支援這里的戰斗,身為守衛這里的最高軍事指揮官,他清楚這個地段並沒有設防,那又何來的爆炸和抵抗呢?匆匆而來的副將大人遠遠地目睹了第二次爆炸,也看到俄軍遭遇沉重打擊後的慘狀。他一面命令親衛騎兵追擊敵軍、擴大戰果,一面打馬順著高牆來到爆炸現場。
作為參加過抗法援台戰爭和中日甲午戰爭的老淮軍將領,作為現直隸提督聶士成的老部下,他對軍事絕不外行,知曉此等規模的爆炸絕非任何已知的陸軍大炮炮彈引起!即便這樣,現場的景況還是嚇了這位副將大人一跳。
只見,原本平坦的牆基處的地皮上出現兩個大小不一的坑,還悠悠地冒著從土壤里蒸發出來的水汽,周圍三十米開外的區域東倒西歪地躺著二十來具土黃色的尸體,無不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或者滿身焦黑,死狀極為慘烈。
被三千俄軍和八門野炮壓著打了半天的副將大人覺得格外解氣,不由勒住戰馬長長地出了口惡氣。
「大人,大人!」一名親衛在一個木箱子附近有些不成體統地失聲喊道。
姚良才微皺了一下剛剛舒展過的眉頭,不滿意地看了看聲起處,哼了一聲才翻身下馬。跟他的上官聶軍門一樣,副將大人格外重視在軍兵兄弟眼里塑造一副鎮定堅毅、不畏炮火的形象,此時也不例外。這也就是他冒著槍炮依然騎馬到來的原因之一。
幾名親衛見副將大人到來,忙閃到一邊,現出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影。
「嘶……」姚良才一見,不由抽了一口涼氣。地上躺著的人估計……只見他全身的藍布號褂已然成為絲絲縷縷的布條,全身焦黑卻有無數的傷口在流血,一些部位扎著藍布,顯然這人此前就參加了戰斗負了傷。
漢子啊漢子!
副將念叨著,收斂了幾乎所有情緒,肅穆地蹲細看地上的漢子。無疑,這人就是李燾了。
「稟協台大人,還有氣兒。」剛才喊叫報告的親兵小聲說著,他也省出方才副將大人的些微不滿意來,因此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姚良才不相信般地伸手到李燾鼻子下一探,果真有微弱的氣息進出。他頓時火冒三丈,順手推了一把報告的親衛,罵道︰「娘賣X的,還不叫醫官來?!楞住干啥?吃槍子!?」說著話,他撩開前襟掏出隨身的列舍爾式左輪手槍。
那親衛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跑遠,跳上戰馬呼嘯而去。
「兄弟,兄弟,挺住啊兄弟。」姚良才收起槍扶住李燾的後頸,就著月光端詳著,嘴里不住地念叨︰「是漢子就給我挺住,老子倒要看看你有沒有命享福。」
周圍的親衛們都知道副將大人的脾氣,知道這身高體壯的大人有一動火就掏槍的不良習氣,更知道這位在台灣和朝鮮趟過尸山血海的大人最重漢子。眼前這位仁兄,確實夠漢子!足夠當得起副將大人的愛護,甚至也當得起聶軍門的愛護!
武衛前軍設有軍醫局,各路都有醫生隊,采用西醫診治傷員,因此很快就有醫生被那挨了罵的親衛引了來。
眾人呼啦一下閃開讓出地方,等醫生蹲在傷者旁邊後又呼啦圍攏上來,看著醫生的一舉一動。沒有人在此時說話,作為置身沙場的漢子來說,說不定哪天躺在地上的人就是自己,莫說敬佩漢子的行為,就說那兔死狐悲之感,就足以讓在場的無論副將還是小兵都生出一般的心思來——活著啊,兄弟!
醫生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又掃視了一下旁邊的眾人,遲疑了一下,才偏頭對姚良才作禮沉重地道︰「大人,這兄弟不成了,那個,那個,掉氣後,埋了……」
話聲戛然而止,醫生的衣服前胸處被姚良才抓住,整個人提了起來,自然就說不出話來。何況,看副將大人圓睜雙眼、濃眉倒豎、表情猙獰的模樣,膽子略微小了一丁點兒的醫生也會嚇得說不出話來。
姚良才拎起醫生,急切間連官話都變了調子,夾雜著安徽口音狠聲道︰「老子打仗三十年,就沒見過這樣的血性漢子,管你娘的有卵子沒卵子,這人有氣,你給老子弄醒了!要不……」
說著話,姚良才又伸手去撩前襟想掏槍,旁邊的親衛騎兵哨官高連山忙拉住副將的手道︰「大人,黃醫生他,他,他是醫生。」
這話,一是提醒姚良才人家黃醫生的身份,當不起副將大人那般對兵油子的作為;二是扛槍打仗人的普遍心理,天王老子能得罪,郎中大夫是活命的指望!因此,軍中無人不可殺,唯獨這郎中殺不得。看那三國曹操一時豪杰、氣吞天下,還不就是殺了華佗被頭疼病要了老命嗎?!
姚良才楞了楞,手倒是收了回來沒去掏槍,卻還是惡狠狠地道︰「現在,人還有氣,黃醫生,你看著辦!」話音未落,這高大魁梧的漢子就一甩手「 」走了幾步,又想起面臨惡戰,醫生無論如何得罪不得,乃回頭軟聲道︰「黃醫生,咱兄弟的命就靠你了,打洋鬼子,我姚良才和兄弟們沒含糊,可兄弟們也有家小,也有老娘親!」
黃醫生做聲不得,只有看著姚良才抹了一下眼楮,又道︰「黃醫生,這兄弟,多半不是我右路的人,可,可只要打鬼子就是咱的人,就是咱兄弟,你說是不?但凡有法子,您就想想吧,盡人事听天命,咱,咱良心得過得去才中!」
「是是是,大人,協台大人(對副將一級軍官的尊稱),我黃鵬飛也算是當兵的,我再看看,但凡有一絲活路,我就給您把他從奈何橋上拉回來。」
當軍醫的也有些耿直勁兒,黃鵬飛這一番話說得很對姚良才的脾性,副將拱手作禮後又揮揮手,叫上哨官高連山走了,畢竟這里有了缺口,布防是當務之急。
「這兄弟,是漢子,是真漢子!我姚良才戎馬三十年,還真沒見過這麼有脾性、有章法的兵!」說著,姚良才斜眼看了看高連山,高連山正是他的小舅子呢!
槍炮聲並未停歇,戰斗依然圍繞著東局子兵工廠展開,甚至進入白熱化的程度。李燾尚未使用的炸藥包被高連山發現並夾在腋下,跟著姐夫走了幾步後,才指著戰事激烈的大門方向道︰「姐……」話剛出口就被姚良才怒目瞪了回去,這位副將是當前軍中少有不認裙帶關系,只認漢子的異類,即便高連山是眾*贊的漢子,一聯系到那關系上就要挨白眼兒。
「說。」姚良才是喜歡這個舅子的,甚至至今還守著發妻沒納妾也多半看在孩子和這個舅子的面子上。
高連山嚴肅了神情,規規矩矩地道︰「協台大人,標下以為此物威力巨大,可以彌補我右路炮位不足,當大力推廣采用,造藥局子(就是東局子)里火藥多的是。」說著,他還伸手指點了一下兩人經過的那兩個大坑。
「準了,你督察著趕緊辦,天一亮,老毛子們很可能得到紫竹林方面的援軍,到時候,老子就看你的了。」姚良才說著話翻身上馬,準備去中營向聶士成軍門報告近日的戰況,順便,也說說那生死難料的漢子。他知道,軍門也是頗敬重能戰之人,武毅軍(就是武衛前軍)能有今天一等一主力陸軍的地位,跟以「勇毅」之名冠絕三軍且愛才識才的軍門大人不無關系。反正,姚良才是看中了那個以一己之力擊殺俄軍數十人的家伙。
馬兒行到半路上,卻被一群顯得有些亂糟糟的人攔了下來。
姚良才一見頗為不悅,又是團民!在姚良才副將和他的上級直隸提督聶士成的眼里,這些義和團不過是被神棍蒙蔽的八卦教亂民而已,要不是朝廷中樞那些不知中西、不知己短的「老不死」(指滿清朝廷中以端郡王為首的極端守舊派)護著,怎麼會在中國疲弱之極的此時與西方諸強國開戰?!以中國之國勢挑戰西方強國,以中國之落後驅逐西方之文化,重關大門,作那天朝上國的迷夢!蠢豬!由此,聶士成也好、姚良才也罷,對這些個團民是不太客氣的,一旦團民在武毅軍駐地上鬧事,那是格殺勿論絕不容情。此時,姚良才的臉色黑了下來,只是按捺著看這些人來此有啥說法。畢竟最近兩天的戰斗,這些人還是或多或少幫了一些小忙。
團民群中領頭的赫然是個頭裹紅布的女流,姚良才有些不太好意思發脾氣,只好勒了馬停下來,喝道︰「你們有啥事?軍事正劇,不可四下流走,擾了軍心!」
郝大姑搶前一步道︰「大人,我們有武備學堂的消息稟報。」
「咱不跟女流說法,找個管事的漢子跟本官說道。」姚良才擺擺手中的馬鞭,說著話就別過頭,做出不屑與女流交談的姿態。實際上,他是不屑與全體義和團交談。一個具有一些近代軍事知識的高級軍官和迷信的民眾之間,興許本來就沒有共同語言。可是,武備學堂方面自從上午發生激戰後就沒了消息來往,小舅子高連山這個武備學堂出身的,幾次私下里要求帶人去看看,卻被擔心局面復雜而自身兵力不足的副將拒絕。
「大人,大姑就是我們的大師姐。」三妮子頗不服氣地在人群中頂了一句。現在,連西太後都承認「扶清滅洋」的義和團是合法的、愛國的團體了,可這武衛前軍上下偏偏與義和團作對,就在前天,直隸提督、武衛前軍總統聶士成派人殺了大約三千(實際不到一千人,被民眾有意夸大相傳了)團民。
姚良才在馬背上巋然不動。
三妮子大著膽子繼續道︰「大人,入夜時分,武備學堂巨響傳來,我紅燈照姐妹立赴武備學堂,避過英、德洋鬼子兵後,只救出一位受傷兄弟。可經東局子外街時遭遇老毛子兵,那兄弟單人單槍就殺進老毛子群中,我等不過是來找人而已。」
這番話是三妮子負氣說的。意思有不外三個,一,咱紅燈照不是看你們聶軍門和武衛前軍的面子來的,而是找武備學堂的傷員弟兄;二,紅燈照和義和團也是打洋鬼子的,比你們的武衛前軍也不差(實際上,在京津一帶抗擊八國聯軍主力的還是武衛前軍);三,渲染一下那武備生的勇武,這樣似乎能夠把這位副將的高傲氣焰打下去。
姚良才暗想︰莫不就是那兄弟?這紅燈照里,看來也有些巾幗人物,並不全是狗屁黃連聖母的信徒。此時,副將大人反而不太計較三妮子的語氣了,倒是他身後的幾名親衛鼻息咻咻,一副馬上發作抓人的模樣。
「來人,帶她,就是她一個,去黃大夫那里認人,武備學堂的?嘿嘿。」
掩飾不住的笑,是姚良才想起那漢子既然是武備生,以後就可要到右路來啦!右路兩千五百個兄弟中出這麼個勇士標範一下,打起仗來勢必更加勇猛。
他的想法也有些道理,本來嘛,那漢子的作為就在東局子的戰場上,這里屬于武衛前軍右路的防區,自然這里的每一個官兵都屬于姚良才大人指揮了。有這麼一層關系,戰後等那家伙活過來,要到右路編制之列不是問題。
心情一松之下,姚良才對攔路人的惡感減輕了不少,居然看著三妮子的背影輕聲道︰「爺們兒跟洋毛子開仗,這女人參合個啥呢?」接著,他又提了聲音對其他拳民道︰「你們,可以散了,切不可在軍機重地喧嚷!」
說話間,馬兒放蹄起步,一溜煙小跑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