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良才和高連山一去,身負救治傷員重擔的黃鵬飛也隨即告辭,只是囑咐三妮子好生照看著李燾。
孤男寡女的同處一室,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年約十六、七歲的三妮子手腳利落地給李燾端湯喂藥後,謹遵醫命不再說話,看床上的人合眼睡去了,才面向東方雙手合十的念念有詞禱告起來。
李燾是故意合眼的。他不明白三妮子為何能留在此地,擔當起了一個初級護士的角色?不過相對粗手粗腳的男兵護,李燾還是暗自慶幸自己運道頗佳。他哪里知道這武衛前軍跟義和團有仇,哪里知道東局子里死傷枕籍,這才有醫官黃鵬飛臨時拉了看得過眼又「認識」李燾的三妮子幫忙,這一幫就是十多天。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三妮子是勇敢的小姑娘、是個好人。
耳朵里鑽進三妮子禱告的聲音,什麼彌勒佛爺、什麼聖母娘娘、什麼神道八卦……亂七八糟的听不大真切,卻讓李燾有些心煩意亂起來。
當晚三妮子義無反顧地趴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李燾一輩子都不能忘懷。且不說那發盲目的炮彈能否造成威脅,只看人家三妮子能第一時間掩護自己,置自身安危于度外,這情就欠大了。可左思右想下,他想不通小小的姑娘家當時的想法,照理說這還是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吧?照理說這還是女人沒有太多受教育機會的時代吧?那麼,是什麼東西支撐著三妮子呢?
別說什麼「軍民一家」,別說什麼「子弟兵和老百姓的魚水關系」,別說什麼一個迷信神道的小姑娘家能夠明白「國難當頭,眾志成城」……難以理解啊!
李燾閉著眼楮,就算眼皮都有些酸痛了還是閉著,知道一點歷史的他,還有些問題不能不想清楚。
身在武衛前軍中養傷,可是這武衛前軍、這中國近代赫赫有名的雄師勁旅崩潰在即!這武衛前軍的統帥、一個忠勇愛國的老軍人——聶士成犧牲在即!身在一九零零年的中國,如何去面對據說是親戚的李鴻章?對于這位老人,歷史的評價是否準確?至少在李燾的感覺中,李鴻章並不那麼壞,並不那麼賣國!試想,一個衰落已極帝國的中樞重臣,外面對虎視眈眈的列強,內面對不知兵、不知外、不知己、不圖強的主子(慈禧),無奈啊!可就算這樣,這位重臣依然在千方百計的圖強,在領導洋務運動,試圖通過暫時的退讓和蒙受屈辱,換來中國喘息變革極端需要的時間!事實上,正是這位老人將封建的中國帶到近代。這樣的人,是奸賊嗎?
聶士成、李鴻章,以及剛剛離去不久的姚良才,這幾個名字反復在李燾腦子里打滾,攪得虛弱的他根本就沒有絲毫的睡意,攪得他越來越覺得三妮子那听不清楚的禱告聲心煩。
都啥時節了?那種迷信的禱告有用嗎?義和團啊義和團,太愚昧了!
「別念你的經了,好嗎?」他還是不忍心對三妮子發無名火,畢竟人家是小姑娘,對自己有著莫大的恩義。因此盡管身子虛弱,李燾只是提高了音量,近乎哀求著。
三妮子頓了頓,緩慢地轉身、低頭,偷偷看了看李燾,那禱告聲自然就沒了。她能從李燾打著補丁的臉上看到略微皺著的眉頭,那是苦惱中的英雄模樣。英雄?是,在三妮子甚至郝大姑的眼里,李燾實在就是一個英雄好漢。興許連李燾自己都不知道當初在武備學堂門口被人發現時的尊容——渾身血跡斑斑、被硝煙燻得一塊黑一塊白,衣裝襤褸、狀貌駭人。可就這樣被三妮子擔心著可能救不回來的人,居然面對令人害怕的一群老毛子兵奮不顧身、勇敢地投入戰斗。隨後又在東局子里立下戰功。這樣的人,不是英雄是什麼?不是好漢又是什麼?至少在三妮子的心目中,他比那些身上藏著符咒,自認為能避槍、避炮而毫無章法地沖向敵人,卻被打成血篩子的師兄們強了不少。何況,听那位副將大人說︰這英雄可是有名的李鴻章大人的親戚!
李燾見三妮子一副小心翼翼、唯恐觸怒自己的模樣,心里大生憐惜,忙將聲音變得輕柔地道︰「三、三妮,我、我想跟你說說話兒。」
三妮子頭還是低著頭不敢正眼看李燾,微微點了點。其實,李燾臉上的、身上的污跡,還是三妮子這個被臨時拉來的軍護清理的,也因為這樣,三妮子能夠清楚地看到——在傷痕和血跡後面,這個男人還算得上清秀好看。人是很奇怪的,當李燾昏迷時,三妮子能夠坦然面對,此番清醒了,卻又忸怩害怕起來。
李燾其實找不到話跟三妮子說。說感謝話吧?如今屋子里就兩個人,說這些唯恐顯得生分,拉開兩人的距離。談天說地吧?三妮子這個神道的信徒,跟李燾這個完全唯物主義者有何共同語言?況且,兩人所接受的教育,天差地別呢!
沉默了半晌,兩人都覺得尷尬萬分時,李燾終于靈機一動道︰「三妮子,你、為何加入義和團?」
「不,是神拳。」三妮子馬上更正了李燾的話。
「好,神拳。你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麼人?三妮子,就是你的大名兒嗎?你、在這里還、還習慣吧?怎麼加入的義、神拳?」這口一開,問題就象連珠炮一般了。
三妮子沒有象剛才一樣馬上糾正似地回答李燾,而是遲疑了片刻,才把頭埋得更低,聲音也放得更低道︰「大人……」
李燾想擺手否認卻動不了,只得提了聲音道︰「我不是大人。」話剛出口,他就笑了。不是大人難道是小人?唉!這鬼時代!
「軍爺……」三妮子改口了。
「我、我!」李燾有些著急地結巴了一下才道︰「三妮子,我叫李燾,你直呼我名字就成。什麼大人軍爺的?沒那回事!你,你是我李燾的救命恩人呢!」
三妮子被李燾連續打斷了兩次,惶急得幾乎忘了李燾剛才的問題,卻又見李燾一臉的誠懇,似乎沒有客氣作假的成分,這才有些安心地繼續道︰「回大……李、公子的話,民女江菊如,山東人氏。」
「家里人呢?」李燾忙追問起來,在他心里,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應該在學校里讀書,應該需要父母家人的照料,三妮子,也應該一樣。他卻沒有听出三妮子回話時的顫音,沒有看到三妮子低垂著頭而看不到的含淚的大眼楮。
生長在和平年代、國家逐步富強時代的李燾,根本就無法馬上理解身處的這個時代!他的思維慣性和一九零零年中國的現實之間,興許根本就沒有交匯點。
三妮子要強地忍住淚,悄悄整理了一下有些堵住的喉嚨,在李燾又有些不耐煩之前回話了。
「二十四年,二毛子搶了我家的地……」
「二十四年?」李燾不明白三妮子的話。
「就是前年啊。」三妮子奇怪地略微抬頭瞟了一眼李燾,擔心地想︰莫要是爆炸把他腦袋震壞了吧?
李燾明白了,是光緒二十四年,也就是1898年。這樣一來,他心里有了一個譜,至少知道公元紀年和中國朝代年號之間的換算關系了。可二毛子是啥東西呢?他知道老毛子就是俄國人,這二毛子是誰?
三妮子見他不說話,就繼續回答著問題︰「爹氣不過去縣里告狀,卻被陷入獄,娘親氣憤不過,冬月里就去了;二叔……」
三妮子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李燾也唏噓著不好追問。這是人家小姑娘的傷心事兒呢!現在,就算三妮子打住不說,李燾也能確定,這是一個典型的「人吃人」的悲劇,萬惡的舊社會似乎就是這樣的!可憐的三妮子。
心里憐惜著小姑娘,李燾轉了話題,希望引開她的注意力。
「三妮、江、菊如。這個,不提這個了,這個神拳究竟是怎麼回事?」
三妮子突然抬起頭,異乎尋常大膽地看著李燾,走近兩步,「噗通」一聲就跪拜在地,泣聲道︰「李公子,請您看在這些天菊如盡心盡力服飾您的份兒上,幫我爹娘姐妹申冤吶!菊如就算是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恩德。」
李燾頓時手足無措起來,這樣的場面他何曾遇到過?自己對三妮子有何恩德?反倒是三妮子對自己有著大恩!自己有啥本事去山東幫三妮子家的冤案做主申冤?反倒是躺在床上還需人家小姑娘的照料!唉,小姑娘,你找錯人了呢!難道,就為你這一跪,我李燾就提槍殺到山東去?
「起來,起來。」李燾也只能這樣說了,此時全身無力而且一動就疼,實在沒有力量去扶起三妮子,倒是話說得急了,人也跟著條件反射般動了動,頓時牽扯傷口,疼得不禁「哎喲」一聲。
三妮子醒悟過來,抬眼一看,李燾忍痛笑道︰「不礙事。」
目光一踫,三妮子慌張地迅速低頭垂首,無聲地退到一邊。李燾也不再追問,不,不是不問,而是準備換個法子慢慢打听。畢竟象剛才那般問法,無疑是揭小姑娘心上的傷疤啊!
將養了又是數日,李燾的狀態逐漸調整過來,能夠下床走路了。這一段時間,他也旁敲側擊地在三妮子那里搞清了不少問題。
二毛子原來是華北地區民眾對洋教教徒的稱呼,這些黃皮膚的洋教徒中不少是投機分子,看著洋人勢力大就皈依教堂,仗著洋人的勢欺壓同胞,所為殊為可恨!因此人們蔑稱其為「二毛子」。有二毛子就有大毛子,那就是洋人了。至于老毛子,則是東北人對俄國人的稱呼,逐漸地因東北局勢惡化,被入關避難的東北民眾帶進關來,流傳開去。
三妮子江菊如的遭遇,李燾也有了一些了解。父親在獄,娘親已亡,二叔帶走了江家骨血——三妮子的幼弟,卻無法養活兩個「賠錢貨」,因此三妮子和大姐只得流落異鄉。袁世凱在山東鎮壓義和團,兵荒馬亂中,三妮子和姐姐失散,孤苦無依時幸得郝大姑收留,跟著義和團從山東流動到直隸。
如此一來,李燾再不好向三妮子說義和團迷信的不可取了,畢竟那是三妮子的托身之地。倒是三妮子的請求讓他有些頭大,一時之間也不敢拍胸脯答應下來。
這段日子兩人見面時不免有些尷尬,言事說話都刻意避免一些東西。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七月八日,抬著轎子、帶著聶軍門將令的一群軍兵才打破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