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良才拖著李燾的手出了廟門,緊走幾步避開門口的親衛護兵後,突然轉身抬手指著李燾的鼻子罵道︰「你媽拉個……」
罵聲戛然而止,姚良才突然想起眼前這個有些才華的年輕人是「恩相後人」,也是血戰余生的英雄漢子。按理說,罵不得呢!要罵,都要由聶軍門或者李鴻章大人來罵。可是,軍門大人顯然沒有責罵李燾的意思,這也讓姚良才覺得憋屈,為軍門大人苦心經營的時機被破壞卻做聲不得而憋屈!
李燾怔住了,不知統領大人的神經犯了啥毛病?
姚良才看看李燾一臉無辜的表情,懊惱地就地蹲下,揭下帽子伸手使勁地撓了幾下道︰「唉!光翰兄啊光翰兄,你倒是痛快了,卻不知壞了軍門的大事!壞了咱武衛前軍的大事兒!」說完,他見李燾尚且沒反應過來,又道︰「到底是雛鷹兒啊,初生牛犢子!你,你好生想想目前軍門大人的處境,想想軍門大人委屈向拳匪低頭求好的道理!機會啊,一次絕佳的機會被你破壞了,你,唉!」
李燾沒有想明白,忙抱拳道︰「李燾愚昧,請大人賜教。」
姚良才上下審視了李燾一回,看起來這牛犢子真不知道錯在何處。他指指面前的地皮子,示意李燾蹲下後,又呼出一口長氣後才道︰「我說你啊,今天的話留到制台大人走後再說,那就是皆大歡喜了,那我姚某人就真正從頭到腳地佩服光翰兄了!」
李燾尚在思量自己方才提出作戰想定的時機和軍門大人處境之間的關系,因此對姚良才的話只能點頭應承。
「你知道,軍門大人前些日子剿殺亂民而得罪中樞,得了個免職留用、戴罪立功、以觀後效。朝廷里有些人要對咱武毅軍,對軍門大人動刀子了,此時,你倒說說軍門大人以何立身,以何保得武毅軍周全、對恩相大人有所交待?我看沒有別的法子,精銳在手,朝廷也不敢擅動大人分毫!可是你看看,天津作戰,前軍投入多少?左、右、中、後各軍投入多少?前軍如此消耗又不得補充,我看不用朝廷某些家伙動手了!武毅軍一完,軍門如何自處?!好不容易啊,軍門放下臉面跟張德成握手言和,無非是借此引總督大人來看看武毅軍,趁機提出補充兵員餉彈,可你倒好,唉!」
李燾的頭「嗡」地一聲,似乎充了氣一般開始快速發脹。難怪,難怪聶士成見自己發言時表情不善,難怪各路將領對戰局不提辦法只說困難,難怪裕祿見自己說話言事會那麼高興!唉,自己被裕祿當成了擋箭牌啊!
「嗖」的拉下頭上的帽子,李燾揉揉當初被炸藥包燒焦到只剩發茬子的頭發,又覺得不過癮,學著姚良才的樣子狠狠抓了頭皮幾下,感覺到有些火辣辣的疼了,才停手道︰「協台大人,我,我這……」
見李燾痛苦的樣子,姚良才心道︰畢竟是咱淮軍的人,跟咱是一條心呢!算了算了,不知者不罪啊,軍門大人說得是,這李燾還是缺乏磨礪呢。
「光翰兄啊,我拉你袖子就是怕你說錯話,可惜你沒覺到,也是我笨,早知道多用些力氣的。」姚良才開始給李燾台階下了,要不小伙子肯定懊惱得要死,他身子還虛弱,經不得這樣折騰不是?
李燾是真的很後悔。現在他才理解到歷史書中聶士成提刀在一線督戰的無奈,才感覺到武毅軍對于自己,對于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多麼的重要!沒有這支力量和聶士成的提拔,李燾不過是一個武備生而已,不過是李鴻章的什麼親戚而已。可是,李鴻章多大歲數了?歷史上的明年,這位老人將含恨而去!那時候,誰來提拔還是低級軍官的李燾?!
利益,自己的利益跟武毅軍的存在、壯大密切相關,說白了,有武毅軍、有聶士成才有李燾的未來!可方才的作為,不是跟武毅軍的利益作對嘛!難怪姚良才要破口開罵,難怪聶軍門和眾位將領臉色如此難看。
「協台大人,標下知錯了,標下實在稚女敕得很,標下、標下該如何向軍門大人請罪呢?」李燾一口一個標下,卻說得無比真誠,沒有絲毫的虛假。
姚良才點點頭,突然揮手道︰「不用了,好好監督著你的方案實施吧,一場勝仗說不定會給武毅軍帶來更多的好處!」這話,其實是聶士成給氣憤不過的各路將領說的,此時被姚良才轉送給李燾。
李燾抬頭看看姚良才,這漢子滿眼都是真誠和期望。是啊,同在武毅軍中,無論軍門、協台還是小兵兒,利益應該是一體的,他們應該是自己可以放心信賴的人吧?帶著被原諒的感激,李燾站起來看看姚良才,又看看小廟門口的護兵,猶豫道︰「真的不用?」
「哈哈,軍門大人說了,還等著光翰兄的計劃變成勝利的現實!去吧,二柱子等著你吶!」
姚良才說著,親熱地掄起拳頭在李燾胸膛上捶了一記。
李燾一陣氣悶,感覺頭腦、心髒都要從體腔里蹦出來一般,臉色頓時變得刷白,虛汗也刷刷地冒了出來。
「哎喲,你看我這人,來人,來人啊!」姚良才轉手捶了自己的腦門一下,趕緊扶住李燾喊人。
就這樣,在李燾的堅持下,他是被放在擔架上抬著到磚瓦窯子的。一路上,各路人馬趁著黑夜無聲地向磚瓦窯子一線開拔,無數把鋤頭從農家借出,投入到塹壕的修築中,無數馬匹拖著大炮進入李燾制定的放列陣地,按照李燾在圖上的要求,以口徑、營伍為別分列開來,炮口緊緊地盯著辛莊方向……
七月十日來臨了,太陽早早地露出火紅的笑臉,似乎在為中**隊表現出的些許改變而開心。
炮兵觀察哨設在磚瓦窯子里,這里的地勢比周圍略高,加上窯體本身的高度,成為一個當然的制高點。
窯膛里早已經冷卻,二柱子梁昆為李燾安排了一個相當舒適的睡鋪,至少在戰斗打響之前,李燾可以在這里休息休息。窯洞口子上設置了步哨陣地,步哨的頭頂上有進煤的台子,馬國寶就在那里陪著令他頭暈眼花的寶貝炮隊鏡。
一匹快馬帶著紅色的陽光馳來,馬背上的人不等馬兒停住就跳下馬來鑽進窯洞,向躺著的李燾扎馬後道︰「稟參議大人,軍門傳話,洋軍萬余由租界向城內進攻,目前在小營門架炮轟擊我軍。」
李燾立馬起身看了看身邊的地圖,洋鬼子動手了!可攻擊方向不是八里台,而是從租界向天津城內進攻。什麼意圖呢?難道洋鬼子相信︰用租界內不到兩萬的兵力能夠擊退武衛軍和拳民?不可能!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遇到的好事兒,現在不可能再有了。中**隊不再是冷兵器時代的騎兵,而是與西方列強幾乎一般裝備的新式軍隊,至少在天津戰場上是如此!
「大沽口方向,辛莊,有何動靜?洋鬼子的兵艦呢?」李燾向傳令的提督親衛問道。
「回大人,沒有!」傳令親衛的回答來的很快很直接。
李燾揉揉太陽穴,他知道聶士成派人來傳遞戰情的另外一個意思是︰帶著詢問的意味試圖調動磚瓦窯子這邊的炮隊甚至前沿兩個營的步兵。
動,戰役決心就要動!洋人對聶軍的部署可以說是清楚的,有的是漢奸二鬼子給他們的「洋祖宗」通風報信,洋人的騎兵也時常出現在前沿各處搜集情報。李燾沒有托大到相信昨夜的動靜不為洋人知曉。
「請回稟軍門,洋人此般猛攻小營門,實在是佯動,意圖調動我軍變更部署。嗯,這個兄弟……你來。」李燾說著,示意傳令親衛看地圖。他不管這兄弟能不能听懂,只要能記住自己的話和動作,照樣傳達給聶軍門就成!
「洋人在租界被我軍封鎖,日久糧彈兩缺,無異于甕中之鱉。因此,洋人的當務之急是打通與大沽口主力的聯系,得到補給和援兵!請告知軍門,主戰場目前不會是天津城垣,而是這里,八里台的磚瓦窯子。」
「遵命!」那兵作禮後,快步走出窯洞,策馬而去。
正午時分,太陽光從窯洞的頂端排煙口處投射進來時,磚瓦窯子對面的土路上還是沒有多大動靜。只有些洋人騎兵出現,遠遠地用望遠鏡觀察武毅軍陣地。武衛前軍中路前營管帶宋佔標立即派出騎兵驅逐,洋人隨即遠遁,甚至連槍都不曾響過。
馬蹄聲由遠而近,軍門親衛再次來向李燾傳令。
「稟參議大人,聶軍門親自帶衛隊上了小營門。」
「兄弟,請回稟大人,‘統帶眾人與一己之勇豈可相提並論?’請大人保重,為全軍保重,為咱中國保重。」李燾將前日聶士成訓斥姚良才的話照搬出來,說完就揮揮手讓親衛離去。
洋鬼子依然沒有向磚瓦窯子發動進攻的跡象,倒是城里打得熱火朝天,進入白熱化的狀態。這從聶士成親到小營門坐鎮就可以看出。況且,北邊的槍聲炮聲一刻不停地傳來,時刻考驗著李燾的毅力,煎熬著他的意志和判斷。
縱然二柱子安排了比較舒適的所在,李燾也是輾轉反側,難以按照黃醫生的要求「多多躺著靜養」,此時,靜養個屁啊!?
七月十日就在傳令與回令之間度過。眼見得城里的槍炮聲在夜幕低垂後稀疏下去了,半夜里卻又象吃了興奮劑一般突然爆響起來,不久,又有馬兒從北邊快速馳來。
姚良才低頭進了窯膛子,隨手揭下帽子,有些不滿意地看著「悠閑」的李燾,也不理會他的作禮就道︰「光翰兄,今夜,軍門大人親帶衛隊上去了,左右攔阻不得!軍門臨行前告制台大人道‘士成在一日,天津有一日,天津如失守,士成不見大帥。’听听,听听小營門的槍聲!」
姚良才的話意,李燾完全能夠理會。城里吃緊啊!沒有大炮的支援,聶士成面臨的情勢是難以想象的危急,前軍左路和武衛軍馬玉昆部、拳民諸部正在遭遇巨大的傷亡!姚良才此來,是繞開聶士成來要援兵了,眼光就釘在七五大炮和兩營步兵上!
李燾的鼻腔猛地發熱發酸,聶士成還是輕身上了火線,卻至今不曾向自己下令調兵!士為知己者死!此時,李燾真有一種提著自己的莫辛步槍殺到小營門的沖動,真有一種應承姚良才的責備調動炮隊趕往城內的沖動。可是,不能啊,不能啊!
歷史上,就因為聶軍在磚瓦窯子的一營前哨步兵被調動,從而引發了令聶軍措不及手的八里台大戰,犧牲了聶軍門,葬送了武毅軍!因此,此地的步兵炮兵,一槍一炮一人都不能動!就算此時的姚良才拔槍斃了自己,調動的命令也不能從李燾的嘴里下達!
虛汗又出現在李燾的額頭上,看著姚良才殷殷的、帶著責備和期待的目光,他頗有些無地自容之感,只能尷尬地整整嗓子道︰「協台大人,此地至為重要,關乎全局,不能動,不能動啊!」
神色是帶著歉意的,語氣卻是堅決的。
「開炮,開炮啊!開炮支援總成了吧?我的光翰兄!」姚良才用近乎哀求的語氣道,卻不敢挨近李燾的身體,昨夜的情形可把他嚇了一跳的。
「不能開炮,洋鬼子正等著我們暴露炮位呢!從此,他們可以準確判斷出我們的意圖!」李燾還是搖頭拒絕。
姚良才悶了半晌,狠狠地點點頭,突然笑道︰「好!好啊,我等著!明日洋鬼子不攻磚瓦窯子,你,光翰兄……就算是恩相大人來了,我也不認!」
話音未落,又有兩匹快馬馳來,在步兵哨位的詢問聲中,兩名軍門親衛沖了進來,二話不說架了姚良才就走。
熱淚,止不住地從李燾的眼眶中滾滾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