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時,李燾被一陣壓抑的喧鬧聲驚醒。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不大的木格窗戶處透出一絲天光。他想去模火柴,迷迷糊糊中卻不記得昨晚用過之後放在何處,只得大聲喊道︰「來人,來人啊!」
護兵苟來順也是睡得迷糊,听里屋的參議大人在喚,忙回了一聲,掌燈進門。
「兄弟,外面為啥這麼喧鬧?」
苟來順只覺得那「兄弟」二字入耳,自己的腿都軟了三分,整個心窩子里熱乎乎的格外舒服。半晌才回過神來,見參議正靠在床欄上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等著自己的回答,忙一定神扎馬道︰「回大人,小的苟來順,從今兒起就是管帶大人的護兵。外面、外面的喧鬧,是兄弟們護著軍門大人去軍糧城。」
「為什麼?為什麼軍門要去軍糧城?」李燾此時才看清楚面前的護兵,不就是那個引劉大印來的親衛嘛!矮胖矮胖的顯得很敦實,胖乎乎的臉上帶著殷勤的笑容,一雙眼楮黑閃閃的,多半是個心思玲瓏的人。話剛問出口,李燾就想起了二柱子,不由得心里一沉。
「昨夜大人睡過之後,軍糧城的洋鬼子向天津城進攻了,炮打得很急。听兄弟們說,毅軍(武衛軍馬玉昆部)就快頂不住了。軍門接報後立馬就去了河對岸坐鎮。」
苟來順說話的本事比二柱子強多了,有條有理、簡單清晰,語氣中還帶著些渲染的色彩,讓人很容易就听得明白。
李燾懊惱地捶捶腦門,昨夜不知不覺地就睡過去了,連炮聲都沒有听到。不,也許是昨夜夢中身處戰地听到的炮聲,其實就是對岸的炮聲。夢和現實有時候還真不能分清楚呢。
苟來順見李燾皺著眉頭一臉苦相地捶頭,忙靠近床沿幾步問道︰「大人!大人!可要叫醫官?」聶士成調他到李燾身邊之前可是叮囑過的,就算是軍門大人不叮囑,苟來順也對這金剛大人有著由衷的崇敬,對金剛大人虛弱的身體也著實有些擔心。
李燾擺擺手,腦子里想得卻是目前的天津戰局。
武毅軍取得八里台大捷這個戰術上的勝利,阻止了大沽口八國聯軍從海河右岸包抄天津,增援租界的企圖。這個勝利,帶來的是洋鬼子們不得不調整部署,帶來的是中**民的斗志提升,卻也帶來武毅軍的戰力大減。四千余人的傷亡,對兵力不足的武毅軍來說興許是致命的!由此,聶士成和李燾作出轉用兵力到紫竹林、東局子一線的決定,這樣一來,武毅軍的戰線就相應縮短,兵力也相對集中了一些。可是洋人不是吃素的,他們看懂了武毅軍的部署企圖,采用從軍糧城出擊毅軍的辦法,目的就是讓武毅軍被迫增援、攤薄兵力!
馬玉昆的防線,不能不救,不能不馬上去救!一旦軍糧城一線失守,圍攻東局子的義和團和武毅軍一部,就將面對月復背受敵的窘境!
「各部的位置?」李燾猛地提高音量問道。
苟來順尷尬地低著頭不敢去看新營管帶,他哪里知道武毅軍各部目前的位置啊!?
李燾也很快理會到這一點,又擺擺手道︰「我忘了,忘了。」他確實是忘了,他忘了面前的不是二柱子而是新護兵。跟二柱子相處的兩天時間里,機靈的二柱子能夠通過兩人的談話記住各部的位置和戰斗任務。
「走,去軍糧城見……」李燾騰地站起來,卻是一陣的天旋地轉,不得不又坐回床沿上去。嚴重透支的體力不是睡兩天就能補充回來的。
苟來順趕忙扶住李燾,勸道︰「大人,大人保重身體啊。」
「扶我出去看看,洋鬼子不可能在夜間發動大規模的進攻,估計是小股騎兵的襲擾,毅軍究竟怎麼了?這樣的戰斗應該很容易對付才是。」
李燾說著又嘗試站起來,苟來順道︰「大人等等,待小的去打听清楚再動身也不遲。」
有心無力地李燾能咋樣?只能頹然半躺著身子點點頭,無奈地看著苟來順利索地出門。不久,馬蹄聲就「得得」響起,逐漸遠去。
「留有用之身,做非常之事。」李燾躺在枕頭上,也只有咕噥這麼一句話來自我安慰一下了。八國聯軍對武毅軍擁有兵力、火力、交通諸多方面的優勢,沒有制海權的中國,沿海各地都有可能成為洋人的登陸點。因此,武毅軍留守蘆台大營的兵力,歸聶士成統轄的練軍和舊淮軍各部,都不能隨機調動。名義上,聶士成有六萬可戰之兵,實際上能夠投入天津保衛戰的,不過兩萬余人的武毅軍而已。如果八國聯軍分路出擊、多點進攻的企圖不被遏制,武毅軍將處處被動!至于馬玉昆的毅軍諸部,單看今晚的戰事就知不可倚仗!
「唉……」長嘆一聲後,李燾盡力回想天津的態勢圖,分析各要點的形勢,分析武毅軍各路的現實狀態,也分析指揮武衛三軍(武毅軍、毅軍、甘軍一部)的直隸總督裕祿的心思。
天色漸明,隨著一聲馬嘶,苟來順回來了。
「稟大人,昨夜洋鬼子用兵船調動兵力,從軍糧城和東局子兩個方向夾擊毅軍,並出動馬隊抄襲毅軍側後。交戰未到半個時辰,毅軍被迫後撤,如今從軍糧城到東局子,全為洋軍控制。我武毅軍後路全部和中路炮營,目前扼守東局子——紫竹林一線,力阻洋軍會合。」
李燾听了,突然生出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來。一個晚上的時間,戰局怎麼就急轉直下了?問題出在哪里?原本以為壓制洋軍于辛莊東河沿,就可以為天津一線爭取解決租界洋軍的時機,而現實卻是,自己顯然嘀咕了八國聯軍的力量!不,不!應該說是沒有想到洋軍的援兵會來得如此之快!八里台被狠揍之後,洋人還能在第二天發起夜戰,沒有額外的援軍決計不可能!
「你可知道洋人參戰部隊為誰?」
苟來順頓了頓,抱拳道︰「據說是東洋人為主,是第五師團的先頭部隊。」
「第五師團……」李燾閉上眼楮,腦子里交織著對日本人的仇恨和天津保衛戰的現實情況,良久,他喃喃地道︰「放棄天津城東,以子牙河(海河)為憑組織防御,力保城西老城廂和城北北倉一線,等待援軍。對,對,二柱子,快去報告軍門!」
苟來順黯然低頭,管帶大人說得是「二柱子」不是「狗子」!不過,他還是恭敬地應聲道︰「是,小的這就過河去。」
「等等,三、紅衣小姐呢?」李燾突然想到那個一身紅裝的柔弱身影。
苟來順只得站住腳,回身道︰「昨夜,軍門著人送小姐去蘆台了。」
「謝謝,你去吧,快去快回,過河時注意洋鬼子的炮船。」李燾向苟來順揮揮手,心里涌起一種不知道是放心還是擔心的情緒。
三妮子去蘆台了,那里距離天津城三十多公里,而且是水網地帶,洋鬼子暫時不會在那里發動大規模的攻擊,相對來說蘆台是安全的。可戰局變成如今這副樣子,讓李燾在措手不及的同時也體會到︰自己這個小小的少尉軍官,並不具備深厚的大規模戰役指揮功底和戰略眼光。八里台大捷,不過是用新奇的戰法讓敵人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虧而已,卻不能改變目前戰局的優劣形勢!除非,武毅軍有足夠的力量組織第二次、第三次類似于八里台的戰斗。遺憾的是,就算聶士成不因為朝廷某些人的作為傷了心,存了保存實力的念頭,武毅軍也拿不出多余的兵力來!
撤退到城西,能守住海河不失嗎?李燾縱然派出苟來順去向聶士成建議,也著實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如果,武毅軍官兵已經過李燾的新式操練,如果武毅軍的組織形式已經有了改良,如果後方能夠給武毅軍提供足夠的、合格的預備隊……
不想了,不想這些不現實的「如果」了!李燾伸手撓撓凌亂的頭發,思緒立即轉移到如何克服目前的困難,在守住天津城半壁的同時保存武毅軍實力的問題上來。這個目的,才是武毅軍上下在這次必敗戰爭中應該考慮的。
門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在外面喊道︰「李兄,可曾醒來?兄弟奉命送您去楊柳青。」
聲音頗有些熟悉,李燾略一回憶,想起那是軍械局的任伯常。本想迎到門口去,卻一時動彈不得。只好帶著歉意道︰「總辦大人,請進。」
任伯常帶著幾個衛兵進來,客氣地笑道︰「李參議,軍門將令,請參議到楊柳青休養幾日。」接著,他見李燾「很理解」地點了點頭,就向左右道︰「收拾東西,馬上走。」
于是乎,當初從堤頭將李燾抬到八里台的那轎子,又將李燾抬著向楊柳青而去。只是這次的護兵更多了,轎子上除了李燾之外,還擱著莫辛步槍和盒子炮,以及一個圖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