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咿呀咿呀」地搖晃著,初升的太陽從東邊暖洋洋地爬出來,這次李燾卻再也無法入睡,戰局發展的無數個可能折磨著他。休養、休養,此時休養個屁啊!?
一行人馬越往北走,紫竹林方向的槍炮聲就越密集,李燾躺在轎子上只需一側頭,就可以遠遠地看到位于海河西岸的那一大片區域里,不時地騰起一道道煙柱。紫竹林租界之敵,是李燾構想中固守海河以西天津老城廂作戰計劃的一塊必搬大石。如果此處的敵人不被清除,那從大沽口沿著軍糧城大路挺進天津的敵人就能得到一個橋頭堡,武毅軍以弱勢兵力要固守老城廂就難上加難了。
隨著轎子繼續向北,大批裹著紅頭巾的義和團出現了。他們並沒有經過良好的組織,而是在一面「扶清滅洋」、「XX壇口」的旗幟引導下亂紛紛地向紫竹林前進。與這些人行進方向相反的是從戰場上抬下來的傷員們,他們中有義和團、有毅軍、更多的卻是武毅軍官兵。
李燾在轎子上開始不安生起來。看到那些疲憊的、渾身血跡斑斑兄弟們,听著他們痛苦的申吟聲,再看看自己身上穿著干淨的「官服」,肚皮朝天地躺著,像話嗎?此時他這手下尚無一兵一卒的新營管帶,豈能在轎子上美滋滋地躺著?!就算是光緒皇帝在此也不能!
「停下,停下!我下來自己走!」說著話,李燾就作勢翻身下來,轎子頓時失去平衡,抬轎子的幾個雜役不得不放低轎子,等李燾下地。
李燾將盒子炮挎在身上,拎起步槍,左右立即有人上來攙扶,他一揮手道︰「不用!」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位金剛大人腳步虛浮,說話也沒什麼中氣,明顯是在兄弟們的面前撐面子呢!
前面的任伯常圈轉馬頭,見此情形立即下馬道︰「使不得!使不得!參議大人傷勢未愈,切不可勞乏身子了!軍門有話,‘參議是武毅軍棟梁之才,咱可不干殺雞取卵的事兒!’李大人啊,還是回轎子上吧,抬著你,兄弟們服氣,心甘情願吶!」
幾個親兵、雜役都頻頻點頭,連聲稱是,更有接近李燾的人已經再次伸出手來攙扶。
傷兵群中一陣嗡嗡的議論聲,後路官兵大多並沒見過李燾,卻也听了他「霹靂金剛」的名頭,此時哪里有不看個仔細的?就在嘈雜聲中,一個洪亮的聲音驚喜地響起︰「大人!參議大人!」
李燾循聲望去,只見一位倒背著步槍,杵著一根拐杖的漢子排開人群走了出來,模樣確實有些眼熟,仔細一想,原來是那日跟著自己和馬國寶去前沿偵察的炮勇之一。思量間,那炮勇已經站在李燾面前欠身作禮道︰「大人,咱炮隊營沒有您指揮就沒了魂頭,管帶大人說,紫竹林這塊骨頭,咱們沒參議大人就啃不下來!前面的兄弟們……兄弟們都等著大人再發神威,揍垮狗日的洋鬼子!」
滿身的血污、被硝煙燻黑了的臉、大腿上還隱隱滲出鮮血的傷口、還有熱切期盼的目光以及說道兄弟們時的哽咽,使得內心激蕩的李燾不知如何回答這兄弟的請求。
「總辦大人,給標下兩個人,您先回去,標下去炮營看看。」李燾說著,也不等任伯常回答或者阻攔,猛地向前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住,從衣服下擺「刺啦」一聲扯下一根布條,蹲在那炮勇的面前,熟練地給他包扎傷口。
任伯常想勸阻,他很想拉住李燾,畢竟聶軍門將這個勇敢的年輕人交給了自己。可是,他看到那炮勇尷尬而感激的神色和無聲流淌的淚水,看到那些听聞李燾大名的兄弟們滿眼熱切的目光,作為營務處的總辦、好歹也算軍人的任伯常硬是開不了口。
「好了,兄弟,回大營後好生養傷!」李燾站起來,強忍著大腦的一陣暈眩,拍了拍那炮勇的肩膀後,轉身向紫竹林方向走去。
「啪嗒」一聲,那炮勇將手中的拐杖丟在地下,反手從背上摘下步槍,忍痛走了幾步趕到李燾背後,大聲喊道︰「大人,小的不去大營!小的還能裝炮彈、搖輪子(操縱火炮方向機或者高低機),實在不行,小的還可以打槍!」
李燾轉身,緩緩而鄭重地點點頭,卻對任伯常道︰「總辦大人,這兄弟麻煩您帶到楊柳青安頓下來。來兩個人,跟我走!」
「嘿嘿!參議不去楊柳青,我任伯常如何復命?參議要上炮隊營,我任伯常也可以開槍開炮,豈能讓參議大人獨美于前?來人,用轎子抬了這兄弟回去!」說著,任伯常兩步趕上,伸手到李燾的腋下暗暗使勁扶持,又低聲道︰「我也跟參議去開開眼界,這炮神究竟如何發威的?」
李燾微微一笑,感激地看了看任伯常後,故意提起精神笑道︰「哈哈,那我就跟總辦大人一同去趟一趟洋鬼子的刀山火海!」
一大堆輕傷的武毅軍官兵們呼啦啦地跟了上來,無言地跟在李燾和任伯常的後面。當然,這群人里也包括那腿部受傷的炮勇……
已經成為廢墟的紫竹林教堂一片狼藉,滿地都是彈坑、血跡、殘破的槍支、尚未收整的尸體和殘肢斷臂。這里作為租界的門戶之地,自然地成為雙方反復爭奪的血火地獄。經過昨天的戰斗,武毅軍和義和團才控制住這里,戰斗正向租界縱深地域發展。
李燾和任伯常由炮營幫帶張雲松的引導著上前沿觀察地形,正巧踫到天下第一團一個百人選鋒隊作進攻前的準備。這些頭扎紅巾、袒胸露背的漢子排成長長的兩隊,手里拿的不是步槍而是大刀長矛,他們的戰斗準備不是檢查武器也不是編制進攻隊列,而是等著一名「老師」用蘸著雞血的毛筆在自己胸膛上畫符。
那「老師」走到一名漢子面前,嘴里也不知道念叨著什麼樣的經文,手上的筆也不知道畫出了什麼樣的線條,一眼看過去,漢子胸膛上一片鮮紅,而臉上卻浮現出滿足的、可以舍棄一切的神情來!
李燾的手不自覺地模向盒子炮,他的腦子里只有兩個詞︰邪教!謀殺!可憐的漢子,可憐的團民,一顆反對帝國主義壓迫的愛國心卻被愚昧的邪教所左右!
「走,參議大人,我們走!」任伯常注意到李燾漲紅的臉和通紅的眼楮,也看到他已經將毛瑟手槍的槍套扣子拉開,忙拉著李燾緊走兩步後,低聲道︰「不要管,不要管,咱們打咱們的!別忘了軍門大人!」
李燾略一思量,放開攥在掌中的槍把,無奈地回頭看了一眼那隊義和團。卻見那些漢子全數跪在地上,不知向著哪路神佛虔誠禱告……
前沿一個泥磚構築的掩體後,李燾通過炮隊鏡的觀察,大略了解了當前作戰地域的情況。八國聯軍依托租界里相對堅固的建築,構築了一道從鹽官浮橋(金湯橋的前身)到紫竹林教堂的防線。這條防線的存在,讓租界里的洋軍能夠節省不少的兵力用于河東作戰方向,與軍糧台之敵夾擊已經岌岌可危的東局子我軍。
炮隊鏡的鏡頭在李燾的操縱下緩緩移動,最後鎖定在一幢兩層維多利亞風格的小洋樓附近。
小洋樓結構很是牢靠,挨了不少的炮彈還沒傷及主體,由此,洋鬼子的機槍陣地就設在堆砌了麻袋的陽台上。小樓周圍,則是順著地勢的起伏,設置了前低後高的兩道緊密相連的陣線。如此一來,敵軍可以用最密集的排槍和猛烈的機槍火力對付進攻者。鏡頭在延伸,掩體內的李燾卻邊觀察邊盤算著給這八倍炮隊鏡裝上放大鏡,以提高觀測距離。因為他試圖從敵軍的布陣中找出火炮放列的蛛絲馬跡,可是沒有成功。
「啾」,一發子彈打在炮隊鏡左鏡頭下方的掩體上,掀起了一陣塵霧。
「狗日的!眼神不錯!」李燾罵了一句後收起鏡頭,在圖囊上攤開紙記下洋人陣地的方位,心里卻計劃用一次面積齊射送這些家伙見上帝。身邊,炮營幫帶張雲松也收起了炮兵羅盤。
任伯常見李燾面不改色,還悠閑地畫著圖,不由得帶著敬意道︰「光翰兄,看好了?」
「嗯,這次要揍得洋鬼子找不到北!」腦子里解著應用題的李燾隨口答應著,卻沒有看到任伯常迷惑的神情,「找不著北」這句話現如今還沒流行呢!
「沖啊!」
一陣吶喊聲從身後傳來,李燾愕然回望,只見一群袒露上身的漢子舉著明晃晃的刀槍,老遠地就開始吶喊著,越過前沿武毅軍據守的掩體向敵方陣地沖去。
「不管!不管!」李燾念叨著,牙關卻咬得緊緊的,氣流只能從齒縫中擠出去。貿然阻止義和團的送死行為,很有可能變成武毅軍和義和團的沖突,成為朝廷中樞某些家伙壓制聶士成的新借口!武毅軍與義和團,此時的李燾毫無疑問會選擇武毅軍。可是,他們是漢子,是同胞,是愛著這個國家、這片土地的手足!
「 ……」
洋人的機槍響了,接著是一片整齊的排槍聲,子彈在愚昧而勇敢的人群中打出一道道火流,無數個滿懷仇恨的身影無可奈何地倒在掩體前不過三十米的地方!
李燾痛苦地閉上了眼楮,可是腦海中依然閃現著一場單方面屠殺的情形!短短的兩分鐘時間里,一場干淨利落的沖鋒就結束了。洋人的槍打得干淨利落,中國人送死也送得干淨利落。一百條漢子連帶那個「老師」,都沒有被神佛庇佑,變成刀槍不入的神拳!
「我X你媽啊老妖……」
最後一個「婆」字還是被理智堵在了李燾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