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掣肘?」,張佩綸猛然覺得腦中一片清明,「治明之意……」
「正是掣肘!」,任令羽此時已經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馬江之戰,若不是中樞諸公的掣肘,如能依幼樵兄之意,提前沉船阻塞河道,孤拔所率之法艦又如何能駛入我水師泊地?若不是中樞的掣肘,我前線官兵又何至于眼睜睜看著法軍遞次增兵而束手無策?若不是中樞那道‘敵不蠢動,我不先發’的指令,要我水師官兵非要等到法艦發動才能開火還擊,我數百將士又何至于血染疆場!」
想到馬江之戰中那些在敵艦炮火紛飛中奮力以鐵斧砍擊錨鏈以調轉船頭迎敵的海軍前輩,任令羽只感到氣血上涌——若不是那些庸碌無能的軍機大臣們束縛住了前線官兵的手腳,他們又何至于在自己的海疆之上還要將開戰之機拱手讓人?
對面的張佩綸已經痛苦的閉上了眼,兩行熱淚沿著他的臉頰緩緩流下——馬江之戰時,他就在岸邊的中歧山上,眼睜睜望著江面上濃煙烈焰、水柱沖天,被束縛在錨泊地的中國軍艦雖竭力抵抗,卻還是在法艦的密集炮火中一一沉沒殉國……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張佩綸終于睜開了眼,卻已是淚流滿面,他嘴角抽搐著道,「許玉珊、呂庚堂、陳貽惠、高騰雲……諸將皆死,獨我這個主帥卻恬顏苟活至今!真真是無恥之尤……」
「幼樵兄言重了!」,任令羽看著張佩綸,內心中竟生出了幾分歉疚——早就知道張佩綸後半生都對馬江之戰耿耿于懷,只是想不到竟是沉痛如斯。
「你不懂……你不懂……」,張佩綸搖著頭,竟是連「治明」的敬稱都省了,「馬江戰時,中樞雖有掣肘,但若我這個統帥能有半點舍卻自家前程性命的膽子,又豈會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幾個字都忘了?馬江之敗,我罪當誅!」
道此處,張佩綸已是渾身顫抖,眼見著就要大放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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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樵兄!」,任令羽忍不住大喝出聲,對面的張佩綸渾身一震,卻也終于慢慢的平復下來。
「幼樵兄……」,看著對面滿面淚痕的張佩綸,任令羽心中一軟,聲音便也放低了些,「馬江之戰已經過去七年了,幼樵兄再百般自責,也是于事無補。幼樵兄若當真有心補救,還是多把心思放在眼前吧。」
「眼前?」,張佩綸低頭略作沉吟,再抬頭時眼中已又是一片清明。
「多謝治明當頭棒喝,張某一時失態,讓治明見笑了。」,張佩綸自衣袖中掏出一條月白帕子,擦了擦眼角,這才重新看著任令羽,正色道︰「治明所說的眼前,莫不是我們東邊那個鄰居?」
「正是!」任令羽點頭道,「任某不願接受中堂大人的美意,也正是因為我們這個蠢蠢欲動的東鄰。」
「嗯?」,張佩綸臉上露出明顯的詫異之色,「願聞其詳」,他繼續道。
「幼樵兄既已看過任某所寫的《日本兵備略》,想必也知道,自光緒十四年我北洋海軍成軍以來,倭寇因懾于我海軍之威,大肆購船購炮。不過區區三載光陰,其已由英吉利和法蘭西國添購新式快船3艘,其本國亦有2艘快船在建,再加上任某所獻的那艘船模所代表之快船,倭寇水師之戰力已漸凌駕于我北洋海軍之上!」
「而這三年間,我北洋海軍卻未添一船一炮!」,張佩綸的眉頭已經緊緊蹙在了一起,臉上亦已是一片凝重。
「還是那兩個字——掣肘!」,任令羽冷冷的道,「不說幼樵兄,就是中堂大人,又能奈中樞諸君子如何?早在北洋成軍之前,中堂大人就已定下了成軍後3年間的購船大計,若不是京中那些君子們的重重掣肘,我北洋海軍又何以成軍3年而只添「平遠」一艦?」
所謂已定下3年內購船大計,卻也不是空穴來風——據任令羽在水師學堂看到的《北洋海軍章程》,早在3年前即1888年北洋海軍成軍時,李鴻章就已經開始以正式文件的形式規劃海軍未來的戰艦補充計劃了。而恰恰也是在1888年,素來以剛正不阿著稱的丹翁閻敬銘因年老體衰而告老還鄉,而接掌戶部尚書的,卻是那個與李鴻章素不相能的翁師傅……
此後的一切,不問可知!
「中樞即有君子欲鉗制我北洋,我北洋自然不能在禍起蕭牆。」,任令羽話音未落,對面的張佩綸已是一片恍然大悟神色。
「請幼樵兄轉告中堂大人」,任令羽看著張佩綸,「任某此次歸國,乃是白身報效,本就不能使我北洋海軍在船械上略有增添。如果再因任某的任用,而使我北洋海軍又添內耗,那任某豈不是家國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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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吧」,張佩綸低頭沉思了片刻,方才繼續道,「嚴幾道的水師學堂總辦之位,在下定將說服中堂為之保留。」
「而且在下幾日後將親赴水師學堂,像嚴幾道說明,是治明在中堂面前歷陳,這才保住了他嚴幾道的位置,也正是得益于治明的開解,才使得中堂決定不再追究水師學堂參與北洋大約管學生名單被篡改之事。」,張佩綸道。
「這如何使得?」,聞弦歌而知雅意,任令羽立時就明白了張佩綸這句話當中隱含的深意。
保住了嚴復的位置,又答應不再深究——說白了就是不追究劉步蟾的責任,這不啻于給海軍中的「閩黨」同時放出了兩大和解的信號!
團結「閩黨」是任令羽早已定下的思路——不管對劉步蟾有怎樣的月復誹和沖突,但對于除方伯謙外的「閩黨」諸管帶在甲午戰爭中的壯烈表現,任令羽一向還是欽佩的。況且,在今日的北洋海軍中,「閩黨」早已是尾大不掉,一旦真正的排斥掉構成艦隊軍官團核心力量的「閩黨」,那也幾乎等同去抽去了北洋海軍的脊梁。
只是直到剛才,任令羽還一直沒有想到如何和因劉步蟾而與自己早已生分了的「閩黨」們緩和關系的對策。卻沒料到竟會在張佩綸處得到這樣的驚喜。
「有何使不得?」,張佩綸微笑道,「治明可以為大局而棄水師學堂總辦之職如敝履。難道張某就不能送只明一個人情?」
「只是委屈了治明了。」,張佩綸嘆道,看向任令羽的目光中已滿是贊賞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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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幼樵兄轉告中堂,中堂大人的提拔之意,任某謝過了。但為大局計,任某只能敬謝不敏!」,見張佩綸如此反應,任令羽心中也是一陣輕松,他繼續道︰「如中堂大人不棄,任某願前往北洋作一普通水勇,以求他日倭寇當真侵我華夏時,也有一個噴灑這一腔熱血的地方!」
「好男兒!」,對面的張佩綸猛地一掌擊在了桌子上,酒水飛濺,濺滿了他的月白長衫,而他卻渾然不覺。
「治明如此胸襟,實令張某汗顏,請受張某一拜!」,張佩綸站了起來,對著任令羽,猛地一個長揖到地。
任令羽沒有說話,只是起身鞠躬回禮,在這一瞬間,他終于確定——李中堂給他布下的這個仕途上的死局,算是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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