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香兄何出此言?」,任令羽微微感覺有些詫異——作為熟知北洋海軍情弊的右翼總兵,劉步蟾對于日海軍總體實力已漸漸凌駕于北洋海軍之上的事實能保持一個清醒的認識原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即便如此,也不用心灰意冷如斯吧?
「上次在‘威遠’艦上推演時,治明設定的倭寇海軍編隊航速是多少?」,劉步蟾不答反問。
「第一隊6艦10節,第二隊4艦15節。」,任令羽回答的極為干脆——艦艇編隊的航速應以編隊中最慢軍艦的航速為上限,這是一個基本的常識,而根據甲午戰前日本聯合艦隊進行的航速測試,其本隊6艦中航速最慢者為已經服役了16年的老鐵甲艦「扶桑」,10.05節。而號稱平均航速在19節上第一游擊隊中,最慢的「高千穗」則在自然通風狀態下測得最大航速為15.5節,這便也成為了日軍這支機動力超強的快速支隊戰時航速的最大上限。
「那治明設定的我北洋海軍編隊航速呢?」,劉步蟾繼續追問。
「11節。」,任令羽回答的略有些遲疑——和資料浩如煙海的日本海軍不同,在他那個時空,各種關于北洋海軍的資料還是百味雜陳,數量不多且還多有互相矛盾之處,即便是他這個軍校里出了名的「李粉」,所能掌握的也不過是一鱗半爪而已。
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11節麼?」,劉步蟾臉上浮現了一個微笑,笑得苦澀,「若當真能跑出11節就好了!」
「實不相瞞」,劉步蟾抬頭直視著任令羽的雙眼,半響才道︰「我北洋海軍的‘超勇、揚威’兩快踫船如今的最大航速,不過8節而已!」
任令羽震驚的睜大了眼——8節?
「這怎麼可能?」,他喃喃低語道。
按照北洋海軍那極富特色地命名法則。「超、揚」兩艦地官方名稱乃是「快踫船」。這兩艘來自英倫地無防護巡洋艦在10年前剛剛建成時進行地航速測試中。曾各自在相對良好地海況下跑出了5和16節地最高航速。即便是考慮到其在長達10年地服役期後必然出現地航速衰減。但再衰減也不至于到了這種要打個對折地程度吧?
要知道。日軍艦隊中艦齡最老地「扶桑」和「比睿」地服役期比「超、揚」還要多上3年。但其航速衰減也不過是從13節降到10節左右而已!
「步蟾並非虛言!」。劉步蟾臉上透出淡淡地不悅。但旋即又轉成了濃濃地尷尬。「‘超、揚’兩艦入我北洋已有10載光陰。其船上地鍋爐機器多年耗費。如今已是到了快要報廢地地步……」
「丁軍門那里亦早有為‘超、揚’兩艦更換鍋爐。乃至添裝快放炮之意。只是這幾年朝廷撥下來地海防銀子都拿去修了旅順船塢。自然也就沒有多余地錢來照顧‘超、揚’了。」。劉步蟾突然自嘲地一笑。繼續道︰「其實莫說是‘超、揚’。就我這‘定遠’不也是一個樣子。鍋爐損耗暫且不論。前幾日查驗艦況。竟連水密門上地橡膠封條都老化了!可就是這給每條船更換水密封條地錢。如今地北洋也是拿不出了……」
大概是胸中積郁太久。這位平日里不太擅言詞地北洋右翼總兵此時竟在任令羽面前將長時間積壓下來地憤懣竹筒倒豆子一般傾瀉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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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是時候了!
任令羽看著劉步蟾,微微的咪起了眼。
「子香兄,在下真的沒有想到海軍竟已是此等境況……」,他語調平和的到,「不過,也許在下倒是能助上一臂之力。」
「嗯?」,劉步蟾猛地抬頭,「治明有何妙法?」
「子香兄是見過林紉季的,想必也知道,小弟在被‘威遠’救起時,身邊還有一個名喚羅特.希爾的紅發少年,乃是來自英倫的商人,系受駐英公使薛福成先生之邀,前來我大清與中堂大人洽商商務的。」,任令羽掂掇著,字斟句酌的道。
「嗯,這個步蟾的確听林紉季說過。」,劉步蟾微微頜首。
「關鍵是,這位羅特先生作的不只是一般的生意……」,任令羽眼中突然波光閃爍,看上去活似他那個時空里剛剛發現了合適目標的保險推銷員!
就是這個時候了,只要能說服劉步蟾為首的「閩黨」能接受那個以公司作為中間商購買槍炮、軍械和其他物資的方案,那自己就可以憑此向李中堂攤牌,讓老中堂同意以開平礦務局5成半干股作抵押,向換取購買軍械所需要的資金……
如此一來,自己也算跟兌現了幫她攫取開平礦實際控制權的承諾!而且,依照兩人的密約,在那5成半干股中,還有28%是要交給他任令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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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的對話剛剛進入主題,而同時「定遠」艦上的另一場對話卻已經進入了尾聲。
「中堂大人,既然旅順船塢年前已經完工,想來海防銀兩今年是能有些節余了。如當真有余銀,不知有無可能為我北洋海軍再購些槍炮子藥,哪怕只能買些快放炮、開花彈,也是好的。」,見李鴻章的怒氣已漸漸平息,丁汝昌終于也有膽量與老上司討價還價了。
——自4年前北洋以125萬兩白銀為價將旅順船塢工程承包給法國人德威尼之日起,這個在旅順為北洋海軍打造一個能修理包括「定、鎮」2巨艦在內的大型後勤基地的工程就成為了過去的近4年時光里北洋海軍的頭等大事,凡經費、人員等均向其一體傾瀉,此消彼長,能留給海軍的經費相應的也就更加顯得杯水車薪。
「好在去年年底船塢已經完工了……」,丁汝昌在心中掂掇道。
「禹廷」,李鴻章指了指眼前的那把椅子,「你先坐下。」
「是!」,丁汝昌依言坐好,目光中已滿是希冀。
「那是光緒初年吧,當時軍機主政的還是六爺,沒錯……就是六爺,定下了每年要從贛、浙、蘇、鄂4省抽調厘金,以及閩、浙、粵等5海關各自解調洋稅,以充作南北洋海防經費,合計每年400萬兩,我北洋與南洋各取一半,為每年200萬兩。」,李鴻章捋著長須,侃侃而談。
丁汝昌眼中悄然閃過一絲疑惑,似乎覺得老上司的話有些不知所雲。
而李鴻章已經兀自說了下去,「後來難得沈文肅識大體顧大局,特上書朝廷,將原定解往南洋之海防銀一體給了北洋,以便速成一軍以拱衛京畿……一年400萬兩,當真是好大一筆款子……可他女乃女乃的,打從光緒元年起,老子就沒收齊過這筆錢!」,李鴻章的手指敲擊著桌案,已是疾然作色!
一旁的丁汝昌心理猛然打了個突,他有些明白老上司的意思了……
「今年的海防銀已經解下來了。」,李鴻章的眼中悄然閃過一絲黯然,「合計1260713兩,只有應解之數的3成,就這點錢,還是老子和那4省和5海關打了多少次的嘴皮子官司,才一點點討來的……」
「禹廷」,李鴻章猛然覺得心里像被塞了棉絮般說不出個滋味,他偏頭看著丁汝昌,「你是海軍提督,北洋每年開銷多少,你也是知道的。單單這薪糧公費一項,每年就要耗去69萬兩!但是個人就要吃飯,這筆錢是不能不花的,再刨掉這69萬兩,我北洋海軍今年的經費只剩下可憐的57萬兩,就這點錢,還要上下支應,四處打點……嗯?」
李鴻章的眉頭突地一蹙——「沓沓沓」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奔這艦艙室而來。這腳步聲他很熟悉,但在他的印象中,張佩綸的腳步從未如此緊張與慌亂過。
「嘩」,艙門被大力的拉開,一張滿步憤怒與懵然神色的臉出現在了李鴻章和丁汝昌面前。
李鴻章突然覺得自己的心髒猛地一縮——如果連素有冷靜自持之名的張佩綸如此「難得」的驚惶失措的話,那麼他帶來的消息一定會很糟糕!
非常的糟糕……
「中堂……」,張佩綸手腳麻利的關好了艙門,他轉身直視著李鴻章,胸膛劇烈的起伏︰「中堂,剛剛由天津那邊有船送過來的,上諭轉發的戶部奏疏。」
李鴻章的十根手指突然發力,緊緊的握住了椅子的扶手,良久,他才硬生生的按捺下自己一躍而起的沖動。
戶部奏疏……
他向著張佩綸伸出了手︰「拿來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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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僅僅是看了個題目,李鴻章便已反手一掌擊在了辦公桌上,原本擺在桌上的青花瓷茶碗被震得躍起老高,隨即徑直摔在了艙室的地板上,滾燙的茶水濺了一地!
李鴻章的血涌到臉上,漲得通紅,他眼中閃著憤怒的火光,在狹小的艙室快速的踱來踱去,而一旁的丁汝昌與張佩綸都適時地噤了聲,船艙內死寂得掉一根針都听得見,只有李鴻章腳上的青緞涼里官靴橐橐作響。
許久,李鴻章才停了下來,他頹唐的在西洋扶手椅上坐了下來,重又拿起那封廷寄,看了片刻,陰沉沉說道︰「這可當真是‘樞密方議增兵,三司已雲解餉’!好一個翁師傅,當真是寫得一手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