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令羽去全聚德,原本真的僅僅是吃飯的……
甚至,當他與張佩綸一起離開賢良寺,坐上門口停著的四人抬大轎時,他還不知道此行的去處。便是他幾度問詢,張佩綸那里卻只是笑著王左顧而言他,而任令羽也只能訕訕的收住了口。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待行了小半個時辰後,才感到身下的轎子往下一停,想是到了。
張佩綸一躬身,先自轎子里出了去,而後便一轉身親自給任令羽掀開了轎簾︰「治明,到地方了。」
任令羽微微有些詫異的走出了轎子,卻見一座二層酒肆正高高矗立在眼前,
下頭是朱楹青階一排兒門面,上頭是歇山式頂子,雕甍插天飛檐突兀煞是壯觀。而正對著兩人的則是臨著街面的一座出檐木廊,泥金黑匾上寫著三個字——
「全聚德?」,任令羽抬手指向那塊「德」字缺了一橫的牌匾,略有些瞠目結舌的望向張佩綸,「幼樵兄,這是……」
「‘京師美饌,莫妙于鴨’,來到這四九城中,又怎能錯過這全聚德的鴨子?」,張佩綸笑著拍了下的他的肩,隨手指了指酒樓兩側那兩個胡同,說道︰「你看這全聚德的格局,邊上兩條小胡同托著這酒樓,就像兩根轎桿兒抬著一頂八抬大轎般,都說這全聚德風水好,好就好在這格局上!」
「打從同治三年這全聚德開起來後,這些年入京應試的舉子,即便是窮得叮當響,幾個人湊份子也要來這酒樓吃上一頓,為的就是討這個好風水的彩頭,治明,你原本就前程不可限量,如今再來這全聚德里走上一遭,也當真是錦上添花了。」
「哈哈,既然幼樵兄說的如此有趣……」,任令羽被張佩綸的口燦蓮花般的一段說辭講的也是眉開眼笑,甚至都沒有理會到其話中「前途不可限量」的深意,只兀自道︰「今兒跟了你這闊東兒,我可要大快朵頤了。」兩個人一邊說一邊拾級上階,而里頭跑堂的已經迎了出來,一身青衣短打看起來甚是精干,只見他一手甩了一下毛巾搭在肩上,一躬身已是給張、任二人掀開了簾子,隨即便唱歌似的高聲吆喝道︰「來兩位,您里頭請……」
張佩綸站在門口向里面掃了眼,見樓下已經三五成群散坐了幾十個人,有的吆五喝六拇戰正酣,有的醉眼迷離搖頭晃腦,熱鬧嘈雜得不堪,又掃了眼樓下不遠處那幾間用紗屏臨時隔起的雅座,不禁皺了下眉頭︰「我好清靜,樓上有好地方兒麼?」
那跑堂的一怔,忙賠笑道︰「還請兩位爺包涵,今翰林院的文老爺和幾個朋友在樓上宴客,接待一位南邊過來的爺……文老爺是前年的榜眼,正經的文曲星下凡的人,小的當真是吃罪不起!這樓上實在是不方便……」
跑堂地話還未說完。張佩綸已經笑罵道︰「你少放屁!你當爺是第一次來你這全聚德不成?這樓上頭我不知道吃過幾回了。正經地七八間雅座呢!他坐他地我坐我地。各吃各地飯。誰能礙著誰?」。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里抓出幾塊銀元丟了過去。
那伙計接過一看。除了3枚正面是張翅叼蛇地立鷹圖案地墨西哥鷹洋外。竟還有1枚是如今世面上已罕見地西班牙「佛頭圓」。這玩藝一枚實重庫平銀七錢三分。卻可在黑市上兌換兩倍重地紋銀!
「飯錢我們另結。單賞你地」。張佩綸笑道︰「在樓上給我們安排一下。」。那伙計已經滿臉綻上笑來。他兩眼眯成一條縫道︰「謝爺地賞!樓上還當真空著一間雅座。只要兩位爺別大聲喧嘩以擾了文老爺地雅興。那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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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樓上地雅間落座後。因烤鴨還要費些時日。兩人便又點了些芥茉鴨掌、火燎鴨心、燴鴨四寶、芙蓉梅花鴨舌等佐餐。見跑堂地流水價地把菜上齊後。任令羽方向張佩綸舉觴勸酒道︰「錢能通神……我今兒算是當真見到了!」
張佩綸聞言只是一笑。便把杯子舉了起來。與任令羽一起一飲而盡。
「不過小弟還有一事不明……」,任令羽放下酒杯,略躊躇了下,這才問道︰「剛才那跑堂的所說的文翰林,莫非是翁師傅門下的文廷式文道希?」
「想來也只有此人了。」,張佩綸略譏諷一笑,剛要繼續,卻听得隔壁猛然傳來一陣喧嘩,竟是把張佩綸的話生生的打斷了——
「諸位」,只听得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高聲嚷道︰「季直兄此番進京,乃是朝廷得以正人,我輩得以諍友,僅此,便值浮一大白!」
——「張謇進京了?」,任令于心下一凜,忙與對面的張佩綸對視一眼,卻出了意料之中的驚訝之外,還讀出了一絲尷尬。
任令羽低頭略作沉吟,便已知了張佩綸尷尬的來處——張佩綸乃是馬江戰敗後入的李鴻章幕府,正所謂「由清流而變淮戚」!
而隔壁那個未來的狀元和著名的民族資本家卻恰恰相反——張謇早在光緒二年夏,便應淮軍「慶字營」統領吳長慶之邀入慶軍幕府為吳長慶贊襄事務,與其後而來的袁世凱並稱為吳長慶的文武兩大幕僚,參與了慶軍自光緒二年到光緒十年的全部重要決策和軍事行動。直到光緒十年吳長慶病逝金州,方才離開慶軍回歸故里,繼續攻讀應試,並于次年在北闈中高中「南元」,由此聲名漸著,更成了翁同龢所屬的「南清流」一系著重延攬的對象,可謂由淮幕而入清流,剛好與張佩綸的經歷擰了個勁!
隔壁傳來淅淅瀝瀝的倒酒聲,間或還有幾聲「滿上!滿上!」的哄笑,可見人數頗多,最後只听得一片啜吸聲,顯見的是每人都飲了一大杯。因听得「季直」二字的緣故,這邊的張佩綸與任令羽卻是凝神側耳仔細傾听起隔壁的動靜來,兩人手中的筷子卻是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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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希兄謬贊了!」,只听得隔壁又響起了一個清朗的男聲,想是張謇無疑,只听得他頗為誠摯的道︰「在下不過一個身無半點功名的舉子,能得見道希、公穎等一般朝中君子,已屬幸事,又何敢自居名士?」
「公穎?」,任令羽低頭呷了口酒,暗自思忖,「竟是連志銳這個國戚也來了,看來翁師傅為了拉攏張謇這個清流外圍中少有的有過洋務和外交經歷的人才,也當真是下了重注呢。」
「季直何須過謙?」,還是最早的那個聲音,任令羽現在已經可以斷定,此人必是文廷式無疑!
只听他「 」地一聲將酒杯撂在了一邊,高聲道︰「季直此時入京,可謂恰逢其時!想來季直已經知曉了,李合肥剛剛給朝廷上了一道《殿閣補闕折》……」
一听得此言,這邊廂的張佩綸與任令羽立刻都把耳朵豎了起來。
「其言辭間名為為國舉才,實則卻是以殿閣之位而與孫萊山等輩蠅營狗苟,私相授受!進而壓迫朝廷以戶部之公款去填他北洋的欲壑!這與賣官蠰爵又有何分別?更兼乃是以大學士餃交易,簡直是斯文掃地,此等惡行,直令正人君子輩痛心疾首!」,隔壁的包廂內一片寂靜,只有文廷式一人慷慨激昂的聲音在咆哮。
「國家多事而府庫支絀,正當是力行節儉的時候,而李鴻章卻為一己私利而凌逼朝廷!且其所用之人多卑污之輩,朝廷投之以重金,豈非是羊入虎口?且即便是撥往北洋之經費勉強能有十之一二能用之于水師,那這水師又當真是國家之水師?」
「道希這話正說到了實處!」,那邊廂又多了個聲音,「這北洋當真是中國沿海之水師?非也!」
「其分明是直隸天津之水師,而非我大清朝廷之水師!其非是海軍衙門之水師,乃李鴻章一人之水師而!」,那個略帶著寫廣州口音的聲音繼續道︰「若再不行鉗制,恐再過數年,這北洋水師雖用之御敵尚不足,但供李合肥挾以自重卻已是有余了!」
那人話音方落,便听得隔壁那一干人等已是一片叫好附和之聲,隨即又是片觥籌交錯聲。而這邊的張佩綸則與任令羽對了一眼,毫不意外的從彼此的眼中讀出了鮮明的鄙夷。
隔壁的喧囂聲良久才漸漸靜了下來,而後,方才听見張謇呵著酒氣道︰「公穎這話委實說到了實處!我當年亦在淮幕,對合肥排斥異己的手段也是多有見識,當年壬午之變,只不過是因為是張振軒和吳筱軒應急處置,而他李合肥丁憂在家,並無尺寸之功,由此便生了猜忌,生生的將張振軒和吳筱軒都打壓了下去,為人自專至此,也當真是令人齒冷!」
這邊的張佩綸與任令羽一听此話,卻都是把頭低了下去,各自不屑的一笑——壬午之變後張樹聲與李鴻章生分,責任首先在張當時生出的欲取李而代之的心思,但吳長慶畢竟是張謇的恩主,故而他雖見識偏頗,但兩人卻也都不想怪他。
「但合肥為人,卻終究還是有一項好處!」,只听得張謇繼續道︰「合肥之為人,通洋務懂外交!更兼深明洋人論勢不論理,故而其上此折以求海軍軍費,畢竟還是為了防御那倭寇之患……」
「季直這就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文廷式立刻冷冷打斷了張謇,「其實合肥所上這個《殿閣補闕折》,其背後亦有隱情……」
「哦?」,張謇立時來了興致,「願聞其詳!」,而另一邊的任令羽卻立刻把耳朵又豎高了幾分,渾沒注意對面的張佩綸臉上以是一片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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