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車輪與地面間摩擦的「嘎嘎」聲響,馬車緩緩的在水師學堂大門前停了下來,還不等隨車而來的長隨過來,任令羽已經身手利落的自己將車門拉開,一步躍了下來,而早已候在一旁的諸位教習隨即便擁了過來,頃刻間便將他圍在了當中。
「各位這是?」,望著眼前這熱炭團兒般的湊過來的一干學堂教習,任令羽不由得微微一怔,還未等他明白過來,那十幾名教習已經整整齊齊的打下了千去︰「給會辦大人請安!」
「禮重了,禮重了!」,任令羽一愣,旋即便一個箭步上前,一手一個的將各位教習一一拉了起來。
「各位都是水師學堂的老教習,也都是任某的前輩!」,待諸人一一起身後,他團團一揖,語氣懇切的道︰「如此盛情,豈非折煞任某?」
「任大人是我水師學堂的會辦,正八經的五品朝廷命官,我等都是些沒有功名的白身,這個禮,任大人自然還是當的起的。」,那名年長教習上前一步,執著任令羽的手,爽朗地笑道︰「更何況任大人此次京師一行,便襄助著中堂大人,為我北洋爭回了生死攸關的船械款子……僅此一事,任大人便稱得上是我輩的恩人,若要說折煞,那也是任大人的禮賢下士折煞了我等才是,各位說,是不是啊?」
「正是如此!」、「任大人過謙了……」,周遭立刻響起了一片附和之聲,那年長教習隨即又轉向了任令羽,「「任大人想必是剛從總督衙門那過來,看時間這會子也未必用過飯,這樣吧,諸位同仁昨日便在順景樓那里定了桌水酒,任大人如不嫌棄,不妨一起過去,就當是大家給您接風。如何?」
任令羽略低下頭,眼中的失望一閃即逝,再抬頭時卻已是滿面春風︰「好,既然大家如此抬愛,那任某自然卻之不恭,也就只好叨擾了!」
待一番觥籌交錯之後。任令羽才在順景樓前與各位華籍教習一一作別,隨即便帶著張景星開始安步當車的向水師學堂內嚴復的私宅走去。
望著走在前面的任令羽,張景星先是幾度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老師……」
「嗯?」,走在前面的任令羽聞聲立即停下了腳步,他回轉過身,微笑的的望著張景星︰「有事?」
「是!」,張景星略躊躇了下,這才問道︰「學生有些不明白。老師既然已經定下來只從官學生中遴選西行隨員的調子,又何必對這些人虛以委蛇?」
「虛以委蛇?」。任令羽似乎有些愣忡。他低頭沉思了片刻。方才開口道︰「季明。我來問你。所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但此事是否可算作是橘地不是?」。
「這個?」。任令羽地這個回答明顯出乎張景星意料之外。讓他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作答。
任令羽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了他片刻。便回轉過身繼續前行。
「季明。不要看不起他們。若干年前。他們與你一樣。都是走不起所謂科舉正途地寒門子弟……」。任令羽背對著張景星。語氣溫和地繼續道︰「他們也是身感英雄無用武之地。十幾年蹉跎下來。就算有再多地銳進之氣也消磨地差不多了。」
「而且。季明。自我入津以來。你和桂魄是我僅有地兩個可以完全信重地。既然你叫我一聲老師。我就恬顏說上一句……」
任令羽再度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再回頭
「季明,你之才華,莫說在這水師學堂中。就是放在整個北洋海軍里。都是出類拔萃的。但是……少年人,最忌諱的就是個心高氣傲!一個籬笆還要三個樁。更不用說人了。若要做大事,單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是不行的!你若當真想成就一番事業的話,那為師就要送給你一句話」
「成大事者,必要善借他人之力!要懂得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明白麼?」這乃是他任令羽穿越以來最大的心得!若沒有李鴻章地扶持,他又怎可能有如今的聲勢與機會?而且,就是這即將到來的出洋購艦之行,他怕也還是要借用嚴復嚴大人地力量呢。
「是!」,張景星清秀的臉上現出明顯的深思之色,他反復呢喃了幾遍任令羽那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才道︰「學生有些懂了。」
「懂了還要記得住,記得住之後還得用得上。」,任令羽此時的神情已近乎循循善誘,「季明,與人為善,絕不是說說而已那麼簡單的……」
他猛地收住了腳步,略一抬首,嚴復那所古色古香的私宅已在眼前。
一踏入嚴復的書齋,任令羽便立時皺起了眉頭!
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整個房間里則籠罩著一層濃濃地煙霧,撲鼻而來的便是股剛焚燒過什麼東西的味道,其間還夾扎著陣陣奇怪的異香。
任令羽用力的揮了揮手,把眼前的煙霧驅散了些,這才勉強看清了室內的情形室內的布置和他上次來時別無二致,但卻凌亂了許多,那些敦實的八仙桌和太師椅還都擺在原處,而左側牆邊地大書櫥上的布幔則被扯了開來,里面的書散落了一地,在書桌的右側擺了一個火盤,里面滿是燒得黑黑的余灰,還不時的蹦出一兩個火星子來。
至于嚴復……
任令羽揉了揉被煙霧嗆得通紅的眼楮,這才看見在八仙桌上似乎有盞燈在忽閃忽滅,而旁邊的太師椅上則斜倚著一個人。
「幾道兄?」,任令羽皺著眉,試探的招呼了一聲,見那人毫無反應,他便又向前走了幾步,而隨之映入眼簾地景象竟讓他一時間覺得有些寒毛倒豎在他地眼前,天津水師學堂總辦嚴復嚴幾道。正手持著一個做工精美的鴉片煙槍,抽得昏天黑地!
「幾道兄?!」,任令羽此刻終于知道了空氣中那股異香地來源,他劈手一把奪下了嚴復手中地鴉片煙槍,抓著後者的雙肩沖著他的臉大吼了一聲,見嚴復已是目光渙散全無回應。他不由得心下一寒,便一把將其自椅子上拉起,扛在肩上帶了出去。
任令羽一直在椅子上等到月上梢頭,躺在床上的嚴復才悠悠醒轉。
「治明?你怎會在這里?」,看到坐在床邊的任令羽,嚴復不由得詫異的問道。
「我若不在這里,怕你嚴幾道此時已經是個死人了!」,任令羽冷冷地回道,他剛剛數了下嚴復丟在桌上的煙膏盒。竟有5副之多,見到心中默認的西行購艦的最佳副使人選竟如此作踐自己,委實讓他覺得心中圭怒難平!
「是麼?」。面色青白的嚴復有氣無力地答道︰「似這般行尸走肉的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你嚴幾道身為朝廷命官,又正當盛年,又哪里來得行尸走肉一說?」,任令羽寒著臉冷冷的道,「幾月前官學生罷課時見你肯為他們而身擔污名,嗣後又听聞你還托羅特先生自英倫購書,欲在譯著上多有作為,我還以為你嚴幾道就此振作了。卻沒想到你最後還是這副扶不起來的樣子!」
他此時地樣子已近聲色俱厲,說出的話也幾近刻薄,但嚴復卻似乎渾然不覺。
「扶不起來?扶得起來又如何?」,嚴復躺在床上,目光空洞的望著頭上地天花板,「任治明,我和你不同,你歸國不過數月,已身居五品。天子親賜進士出身,又已是李中堂的入室弟子……官位、功名、門師,如今你已是一樣不缺,儼然已為新貴!」
他頭也不抬的用手向任令羽點了點,繼續道︰「所謂的青雲直上,說得便是你這等人!你又怎知我的苦楚?」
「四十不官擁皋比,男兒懷抱誰人知?,我欲為國報效,十幾年卻欲求一用武之地而不得。這便也就算了……平生知己死後亦要蒙此不得賜謚立傳的奇冤。我卻還是無能為力……」,淚水不可抑制的從嚴復的眼中涌出。說道最後,他已是泣不成聲。
任令羽沉默了,良久,他才略帶些歉意地道︰「郭公的事,看來幾道兄已經知道了?」嚴復在十幾年前赴英國留學時正值郭嵩燾以駐英公使名義駐節海外,這兩人便是那時在英倫結識,並從此而為忘年至交。
「豈止!」,嚴復地聲音中已經添上了濃濃的譏諷,「我還知道中堂大人再听聞言官即將于郭公群起而攻之的消息後,便立刻忙不迭的入宮陛辭,急火火的跑回這天津城來,唯恐受那池魚之殃!也當真不負他和郭公自同年殿試至今這四十四年交情……」
「幾道兄如此講,卻當真冤枉中堂了!」,任令羽立刻冷冷的打斷了嚴復,「中堂大人在京師時,亦曾听聞言官上書力阻朝廷為郭公賜謚立傳的事……且當即便要上折子為郭公申辯,不過,卻是被我勸阻了!」
話音未落,嚴復已「霍」的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怒喝道︰「任令羽!我曾以為你也是個有擔當的,萬沒想到你和翁同等偽君子也是一丘之貉!」
「稍安勿燥!」,任令羽語氣平淡,對嚴復明顯形之于外地怒火幾乎是視若無睹。
「幾道兄早在光緒三年便已赴英倫而為海軍留學生,任某曾听聞,當時日本國亦有海軍留學生與幾道兄同在英吉利格林尼茨皇家海軍學院就讀,不知可有此事?」,任令羽自顧自的問道。
「是又如何?」,嚴復冷冷的逼視著任令羽,兩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那想必幾道兄也一定知道吉田松陰是何許人了?」,任令羽好整以暇的端起那個放在茶幾上的青瓷茶碗喝了口茶,卻差一點便一口噴了出來天知道這杯茶已經放了多久,入口便是滿嘴的餿味。
但想到今日的來意。他也只能強壓下嘔吐的,神態平靜的望著嚴復繼續侃侃而談︰「咸豐九年,日本國秉政之德川幕府欲除卻吉田松陰時,亦是將其污之為國賊而屈殺之!」,。
「松陰遇害時,亦是舉國皆曰可殺!可到了同治七年日本國內維新變起。其西南諸強藩逐幕府而代之後,則吉田松陰之名便由國賊一躍而為幕末維新第一人!矣……」
「自咸豐九年至同治七年,前後不過九載光陰,而吉田松陰之際遇卻有如此天壤之別……這其中地緣故,想必幾道兄定然比我明白!」,任令羽死死地盯著已是若有所思地嚴復,語調鏗鏘︰「誠然,日本國內主導維新之一干變法領袖如其三杰中之木戶孝允、及今日秉政之伊藤博文,皆出自吉田門下。但此不過表象而。」
「吉田松陰今日之所以能得享盛名,為日本舉國上下均視之為為國捐軀之先賢,其關鍵處。乃是日本國經維新變法二十三年,舉國情勢已由弱變強!其國內百姓,昔日僅有名而無姓,如今人人得以有姓氏,當德川幕府當政時,日本國內僅武士可以佩劍執戈,而維新變法之後,其國內行廢刀令,推《兵役法》。凡適齡之男子,人人均可入伍而求以戰功封爵!」,任令羽已經是越說越快,而嚴復臉上的憤怒卻已漸漸被凝重取代。
「一言以蔽之,如今日本之國民,或多或少,幾乎人人均得變法之利,那便自然是人人心向變法維新,而吉田松陰身為其國內維新變法之始作俑者。得民眾之衷心愛戴,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地事情。」
「幾道兄,在下如此說,你是否明白?」,任令羽重又轉向了嚴復,而後者在他的注視下卻微微的移開了眼任令羽此時的目光實在太利,讓人幾乎不敢與之對視。
「嚴復明白……」,嚴復側轉頭,喃喃應道。
「你不明白!」。任令羽勃然變色。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擺在茶幾上地那支鴉片煙槍。徑直丟在了嚴復面前。
「你若當真明白這道理,又豈會染上這鴉片煙癮,幾至難以自拔?」,任令羽戟指著那支鴉片煙槍,冷笑著道︰「你若當著明白這道理,又怎麼會在區區幾年間便數度赴科舉考場,為的只是那個所謂的正牌子科舉出身?」
「嚴幾道啊嚴幾道」,任令羽望著嚴復,目光中已添上了幾分憐憫,「當年郭公之所以視你為奇才,看重的便是你的西學造詣!可如今你卻舍本逐末,甘做那八股制文的奴才!你自己都是如此,又有什麼資格去斥責那些阻攔翁師傅等人為假道學偽君子?」
「若他們是偽君子,那你嚴幾道又是個什麼東西?」
任令羽的嘴角拉起一抹譏諷︰「流芳百代千齡後,定識人間有此人!,我過去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郭公會對他自己下如此考語,但今日見到了你嚴幾道的這番作派後,我方才知曉郭公果然是有識人之明!」
「舉世皆醉于所謂天朝上國夢中,唯郭公一人已醒!而郭公之所以晚景淒涼,就要落在這洞察先機四字上!」
「嚴幾道,你怨恨李中堂不肯為郭公仗義執言,那我來問你……」,任令羽目光冰冷,「即便是我老師今日拼著背上個為漢奸張目的名聲,為郭公向朝廷爭來個所謂地死後哀榮,那又能洗刷郭公身負的罵名麼?」「若真想要為郭公翻案,那惟有秉承其遺志一途而!」
「郭公余生念念不忘者,何也?」,任令羽死死的盯著嚴復地眼楮,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一曰自強,一曰變法!惟有讓我大清當真能用郭公之策而變法圖強,方才有機會似日本人之如吉田松陰那般,讓世人真正知曉郭公實際是個跨越時代的先賢!」
「至于在這里涕淚交加做小兒女情狀,甚至自戕身體以全什麼知己之誼相交之情……」,任令羽眉頭微蹙,繼續道︰「都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空口白話而已。」
「嚴幾道……」,他自椅子上站起身來,俯視著眼前的嚴復,說道︰「你剛剛說我是偽君子
此言差矣!任某……」
「不過是個想做點事的人而已……我原本以為你即是郭公生前的至交,那身上總該有些郭公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拗氣,故而才欲向中堂大人推薦你為我此次赴西洋的副使,如今看來,卻是我自作多情了。」
「既然如此……」,他自床上拾起那桿鴉片煙槍,重新塞入嚴復的手中,「那你嚴幾道就繼續過你吞雲吐霧地好日子,而至于郭公的遺願,還是交給他人吧!」(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