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的牡丹千嬌百媚,香氣燻人欲醉。
有梳著高髻的女子姍姍走來,身上穿著杏黃色貢緞外裳,繡著大朵紅色海棠的長裙隱沒在花海中,低眉斂目,自萬花叢中穿行而過,上只插一支梅花金珠的長簪,卻襯得一園的花都失色了。
她帶著滿身的牡丹香氣,穿過了花園,繞過池塘,走出滿月般的園門,看著只一樹碧葉濃翠的榕樹下那精致清雅的屋子,眼光落在了門楣前的「弱水」二字上。
字很蒼勁,筆致毫無圓潤之意,尤其是那個「水」字,一捺長長地撇開來,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忽然就想起許久前,那個意氣風的少年提筆寫下這兩個字時,眼底是滿滿的自傲。
十幾年過去了,往日的少年已成長為穩重的男人,不再那麼喜怒形之于色。
容姬嘴角有極淺淡的笑意,隨即又被惘然取代,昨夜李忘憂那溫柔的神情好似畫面般重現眼前。
他,竟是真的動了情麼?十幾年前,二人共讀于茜紗窗下,看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句子時,她還記得他那天穿的白色的外裳上是自己繡的丹鳳。當時他已經被確定了做下一任的尊侯,眉宇間猶存稚氣的少年抬起頭來,望著窗外樹葉細細的梧桐,笑說︰「阿容,情之為何物,甚是難解,弱水三千,取哪一瓢都不過是為了解渴!伊人已逝,何不收拾了舊心情,另外去尋紅粉歌宴?」
他以前就一直是那樣做的,群芳叢中過,卻不取一花一葉,只余了滿身的香氣。
他說︰「阿容,你是極好的女子,只可惜你我無緣,只能說是我負你。」
一片枯黃的落葉飄然落下,還是夏季,怎麼也有了落葉?容姬忽然就想起那句話來。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她怔忪了片刻。湮滅在記憶里地那場大火仿佛又出現在眼前︰鵝黃衫子地少女驚慌失措地奔了出去。望著被熊熊火焰吞沒地園子。畢畢剝剝地木材燃燒聲、下人們地哭喊聲……濃煙滾滾中整個天空都被映紅了半邊。焦臭地氣味中她忽然想起病榻上地少年。大驚失色地喊︰「李醴哥哥。李醴哥哥還在里面哪!」
要往里面沖地時候。她被身邊地母親拉住了。
「阿容。你不要進去。」母親地臉上都是焦急和堅決。少女掙扎著。並且哭了起來︰「李醴哥哥……」
母親緊緊地抱住了她。聲音顫抖而且悲傷。
「他們要他死。他逃不掉地……阿容。你是我地心肝寶貝。怎麼可以也跟著受牽累?」
看見女兒還要往里闖。母親忽然跪了下來。牽住她地衣襟。
「阿容,看在父母的份上,你就當作沒看見這件事罷。就算不為你自己想想,也要為父母想想……」
少女神情一震,似是明白了什麼,臉色剎時蒼白若雪。
火焰越來越高,整個園子都被它吞沒了,就像是一條巨大無比的火蛇,紅色的信子吞吐不休,將遇到的一切都一掃而空,受傷的人們被66續續地救出來,少女的心越來越絕望。
當那個少年踉踉蹌蹌地自己走出來時,少女屏住了呼吸,當少年抬起頭來,那張被燻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是她卻感覺到他淡淡笑了一笑,用只有她才能听見的聲音說了一句︰「原來,你早出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就昏倒在剛剛趕到的聖女大人懷里。
容姬低下頭來,眼圈微微紅了片刻。
當年要是自己解釋,恐怕他也不會相信吧?何況確實自己是放棄了最好的救他的機會,被刺客重傷的少年,當年是如何走出那扇大門活下來的,至今還是個謎。但是他痊愈後,待她卻似乎一如往日,當自己想解釋什麼的時候,他總是止住自己,溫柔地說︰「已經過去的事情,何必再提?」
打掃落葉的小侍女看到容姬大人站在院門,急忙放下手里的掃帚行過禮,容姬朝她頷,知道唐思薇還是以前的老脾氣,斷然不肯讓太多人服侍自己,只怕這院子里也就這小侍女一人,于是臉朝門揚了揚,輕聲問道︰「後主可醒了?」
小侍女不過十六七歲,清秀靦腆,未語面先紅,低著頭不敢看容姬大人,恭恭敬敬地道︰「已經醒了有會兒了,在寫字呢。小紅姊姊要來服侍,被後主打開了。」口齒倒是很清楚。容姬點點頭,笑道︰「你忙你的罷!」腳已經朝屋前走去。
門是虛掩的,容姬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那門就「咿呀」開了一條縫。等了一等,沒听見動靜,容姬便將門推開了一點,看到屋內的擺設,容姬微微一愣。
她記得這里原本有一扇朱金木雕屏風,此時卻不見了,房中的諸般擺設也少了許多,顯得空闊疏朗,只有窗台上一個玉色大理石的小花盆里,還養了一束碧青嬌女敕的水仙。去了屏風的阻斷作用,一開門便可看見穿著家常藕合色衣裳的唐思薇坐在窗台邊的桌子旁,手中拿著一支兔尖紫毫筆,正在寫著什麼。
彩霞金粉龍紋箋上是穩健的小楷,工工整整的。思薇的字還不壞,容姬忍不住走過來看了一看,笑道︰「後主寫什麼呢?」
紙箋的正中寫著六個稍大的字︰「案文聲女極」,容姬不懂是什麼意思,這時唐思薇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請等片刻,我很快就寫完了。」
容姬遂不敢再打攪她,也跟著坐了下來,這時才現唐思薇的書寫方式很是奇特,並非後唐習慣的自上而下,自右而左,卻是自左而右,再自上而下,這時再去讀那幾個大字,方明白唐思薇寫的是︰「級女聲文案」,到底什麼意思,容姬卻不懂了。
唐思薇正寫到高興的地方,只覺奇思妙想源源不絕,雖然手腕寫得酸了,卻只是活動一下,又繼續寫。
直過了半個時辰,才將那東西寫完。
她寫得快了,就未免潦草,原先還甚是工整,越到後面,紙箋上的字跡就
,加上時不時冒出的簡體字,以及圖省事縮寫的英文洋灑灑五六篇,饒是容姬學識淵博,居然十成里看不懂三四成。唐思薇眉飛色舞地將毛筆丟到硯台上,右手習慣性地打了個響指︰「ok了啦!」
回頭看到容姬不解的神情,唐思薇笑了起來,說道︰「李醴說,只要我不離開這里,隨便在宮里怎麼玩都可以。所以我想了個極好玩的東西,你要不要也來玩一下!」
容姬看到那張泛著紅暈的臉上眼楮亮閃閃的,脊梁上就忍不住竄上一股涼氣,但唐思薇已經站了起來,抓了那幾張紙箋興沖沖地朝花廳走去,容姬無可奈何,急忙跟在後面叫道︰「後主,後主,還有客人……」
唐思薇听清楚了容姬的話,隨口道︰「就說我忙,不見!」容姬為難之極,唐思薇看到她溫雅的眉宇間那種無可奈何的神情,終究還是狠不下心,唉了一聲道︰「是什麼人?」
容姬道︰「朱雀宮的少主,還有夜叉國的黛麗絲小姐,和使臣夫人都來了。」
她說話的時候,唐思薇臉色一變,腳步停下,隔了一會才抬起了頭,出神地看著斜上方。
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園門上方居然有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忙忙碌碌不停地織著網,在那張團扇大的,屬于它的領域里爬來爬去。
唐思薇看了它許久,容姬見到那只小蜘蛛,臉色就微微一變,朝小侍女丟了個眼風,小侍女嚇得雙膝都軟了,急忙要將蜘蛛網粘去,唐思薇抬手止住了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情有些淒楚,緩緩地道︰「罷了,這是它的勞動成果,若是粘了,它又要餓著肚子重新做,也怪可憐的。」
容姬覺得這番話語似乎大有深意,但是又似懂非懂,唐思薇再看了那小蜘蛛一會兒,忽然想道︰「這只蜘蛛如此勤勞織網,是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我是一個比它高級得多的生物,難道就這樣混混沌沌地生活下去,混吃混喝等死?豈不是連蜘蛛也不如?」
她過去十九年的生命里所經過的挫折甚少,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奇怪的事情就一件接一件而來,讓她覺得自己仿佛什麼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生活得毫無價值。
如果說在一開始穿越的時候,她還覺得自己可以憑那些學過的知識在這里大展身手,生活還能充滿陽光的話,那麼現在她的心里就只有深深的無奈了。
她的身份,在回到洛陽後,就明確了起來。不再是冷夢溪那可憐可愛的小師妹,而是李醴的妻子,被稱為後主的女人。
平心而論,李醴對她確實不錯,在唐思薇離開他跟著冷夢溪去雲華山之前,即使唐思薇如何說出大**份的話,做出怎樣驚世駭俗的舉動,只要沒釀成什麼大禍,不傳到極樂宮外面去,李醴都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現在想來,以容姬這樣事事追求完美的心性,居然能夠忍耐唐思薇這種性子,若不是李醴事先吩咐過,只怕被整得更慘的,只有唐思薇吧?而現在回了極樂宮後,李醴對她的寬待,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昨天那種場合,若不是誤打誤撞地贏得了滿堂彩,並且打擊了夜叉國使者的氣焰,而是使後唐失了體面的話,不只是唐思薇的名聲掃地,李、容姬、極樂宮、甚至整個後唐,都會因為後主的有失體統而蒙羞。現在想來,唐思薇自己也覺得後怕。只不過是為了賭一口氣,有這種必要嗎?
唐思薇思緒翻涌,過了許久許久,久到容姬的腳都站得微微酸了,她才看見後主扭過頭來,笑意如天邊那一抹淡淡的雲彩。
「容姬姐姐,你心里還是想要我去見客,是嗎?」
容姬微微羞紅了臉,記起李醴對自己的囑咐,便說道︰「後主若是覺得身子不爽,那不見也是可以的。」但想到夜叉國的使者來了,後主卻不見,那還是不太尊重客人,略一躊躇,又不好收回自己的話語。不料唐思薇道︰「好吧,還勞煩姐姐為我選件衣裳,告訴我該怎麼說話。」
她態度忽然轉變,對容姬來說簡直是喜從天降,唐思薇換了衣裳,和容姬出去見了客。
黛麗絲今日打扮得和昨天完全不同,上身是粉紫色緊身袒胸荷葉袖上衣,袖長及肘,袖口有三層白色蕾絲花邊。胸衣上裝飾著一排白色緞帶蝴蝶結,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下,華美的襯裙及羅布(襯裙外的罩裙)上裝飾著彎彎曲曲皺褶飛邊、蕾絲、緞帶、蝴蝶結和鮮花,說不盡的柔美浪漫,說不盡的優雅高貴,思薇覺得,這樣才是真正的黛麗絲,一個年輕貌美的貴族小姐。
她身邊的使臣夫人裝束也是極盡奢華之能事,黛麗絲正當韶華,貌美容艷,使臣夫人終究上了年紀,白日看來,即使施了脂粉,也遮不住那細小的皺紋。二人正好奇地圍在沈如是身邊,听他吹奏簫曲。
這朱雀宮的少主仍是穿著一身緋色衣袍,所吹簫曲卻是那「滄海一聲笑」,只是曲調頗有變化,更見蒼涼之意。
唐思薇和他四目交投,兩下里都是說不出的滋味,唐思薇有些不自然,但沈如是明顯要比唐思薇有自制力。他停下了吹奏,緩緩站起來,面不改色,甚至還含著笑行禮︰「如是見過後主。」
黛麗絲和使臣夫人站了起來,提著裙子行了一個屈膝禮,唐思薇以後唐貴婦禮節應答,幾人坐了,黛麗絲活潑大方,這時急不可耐地通過通譯,嘰里呱啦地表達著自己對昨天唐思薇踢踏舞的喜愛之情,就差沒求唐思薇收自己做徒弟了。這樣卻也剛好掩蓋了沈如是和唐思薇之間無話可說的尷尬,氣氛還不至于沉悶。
說了會子話,黛麗絲看到唐思薇手中的紙箋,好奇地問她寫的是什麼,唐思薇被她一提,果然來了興致,笑道︰「我有一個極好的主意,你們要不要听?」(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