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協裹晶瑩的雪花如同柳絮漫天飛舞,廣寧太學屋檐連同亮晶晶的冰凌著快就成了茫然一片。
太學生員劉宇(字伯強)雙手交叉著向袖子里攏了攏,「啪」夾著在腋下書卷落入雪地出的聲響更顯庭院的空曠。
「軍行午炊過再行時,主將同前營營將,並車步騎營將,各遣中軍一員,同前哨行……」西廂傳來略顯幼稚的讀書聲讓劉伯強會心一笑,那是義州士紳趙上壽獨子,自己的師弟趙行的聲音。
八月就要舉行秋闈,他不抓緊時間溫書卻看什麼兵書,劉伯強用腳也能想的出來,這小子肯定又再做什麼投筆從戎夢了。「哎」劉伯強暗自嘆息了一聲,年輕人就是不知道光陰的珍貴,等和自己一樣屢試不中就知道珍惜朝夕了。秋闈可不比童試,那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劉伯強在門口使勁跺著腳,試圖擺月兌鞋上的積雪。
「伯強兄,大過年的不在家替大嫂暖被窩跑來學堂做什麼?」沒等劉伯強進屋,厚厚的棉簾後傳來少年的調笑聲。
劉家本不富裕,父母過世以後家境越蕭條,劉伯強年過三十五依然孑然一身,無奈之下去年只得迎娶了義州馬商孫得福家老姑娘,三十歲的孫秀。孫得福是廣寧軍參將孫得功的弟弟,孫家在廣寧權勢極大,從小嬌生慣養的孫秀在廣寧城內那是遠近聞名飛揚跋扈,年盡三十無殷實之家上門提親。孫得富無奈把她許配給了劉伯強。嫁進劉家後的孫秀不知三綱五常為何物,依然嘔指氣使,劉伯強礙于她娘家勢力只能忍氣吞聲。說著無心,听著有意,少年的戲語讓劉伯強有些不快。
「師兄在門口一跺腳,屋頂的積雪嘩嘩直落。」布簾掀開,一個唇角剛有黑色絨毛的腦袋探出來。
見劉伯強不答話,少年把布簾完全掀開,飛雪和冷氣一起貫入屋內,讓少年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不讀明經反而讀戚少保的兵書,難道不想參加今年的秋闈了?」劉伯強板著臉訓斥著少年,掩飾著內心的不快。
嬉皮笑臉的少年一把揪住劉伯強的肩膀,把他拉進屋內,隨即倒了杯熱茶,畢恭畢敬地送到劉伯強跟前,笑著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伯強兄的教導趙行銘記在心,來,喝口熱茶驅驅寒。」
「真拿你沒有辦法」接過茶杯小泯了幾口,劉伯強嘴巴咂了咂,重新端起茶杯聞了聞,今日的茶不僅口感好,味道也清新許多,才喝了幾小口有些脹的腦袋就清醒了許多。
「這是什麼茶?」劉伯強好奇地問道。
「蒙頂石花,怎麼樣口味不錯吧」少年微笑著答道。
蒙頂石花石花源于劍南蒙山一帶,摘采極為不易。其中生長在人煙罕跡的蒙山絕頂之上的茶樹更是吸天地之靈氣,清神醒腦、健胃開脾、香氣四溢,最為名貴,當然價錢也最為昂貴,普通人是萬萬喝不起來的。劉伯強好奇地問道︰「你從哪里尋到如此名貴的茶?」
少年湊上來,附在劉伯強耳語了幾句。
「什麼,好大的膽子,老師的茶你也敢偷喝?」劉伯強仿佛被馬蜂蟄了般,從暖炕上跳將起來。
「什麼我喝的,伯強兄不要搞錯,茶明明是你喝的?」
「你、、、」
少年見他急了,慌忙把劉伯強拖回暖炕,雖然劉伯強比趙行年齡大,但和從小習武的趙行相比力氣還是差了一些,掙扎幾下劉伯強放棄了重新站起的努力。
想想趙行的頑劣劉伯強忍不住搖頭。自己這個師弟聰明是聰明,卻只有一半的心思花在學業上,另外的一半心思全丟給了刀槍、弓馬箭矢。可是老師王互鳴都不管束,自己做師兄的也懶的說了。
別人送給老師的茶,師弟也敢偷喝,最可恨的是他自己喝了不算還把自己拉下水,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老師追究起來恐怕自己也要受牽連。
而在少年眼中,太學什麼都好,平時所見所聞不解之處都能在老師與師兄哪里獲得解釋。不足之處就是老師、師兄太拘禮于禮法,遠沒有在自己舅舅軍營里面待的那麼爽快。
師兄劉伯強雖有些唯唯諾諾,但對自己卻很好,對自己的疑問從來都是有問必答。自己去年能通過童試,師兄的教導有很大功勞。
「好了,伯強兄我是開玩笑的,不是偷喝,是老師見你我過年還在學堂內溫書,給我一些,說是讓你我清腦醒神。」少年知道玩笑開的有的過,向劉伯強倒明了緣由。
天地君親師,不經老師的許可擅動老師的物品在劉伯強看來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何況恩師沒有別的愛好,唯有對品茗情有獨衷,偷喝他的茶不是奪人所好嗎?師弟的解釋讓惴惴不安的劉伯強心寬了不少。
「怎麼只有一個人,恩師呢,恩師去哪里了?」老師孤寡一人在廣寧城內也只有和趙行及自己走的近些,見老師不在學堂內劉伯強詢問起老師的行蹤。
「廣寧新來了個巡按御史,是老師的老友,大早就和幾個官員來尋老師,幾人在室內說了會兒話,見大雪越下越大就一起去城外賞雪了。」
「巡按御史?賞雪?」劉伯強有些懷疑自己听錯了。
得到師弟的肯定答復後,劉伯強覺得有些疑惑,跟著老師幾年了也不知他還有舊友在朝廷為官。每年遼東鄉試中舉的不過四、五十人,而考生確有幾千之多,自己熟讀四書五經,八股文章做的更是連老師也贊口不絕,可考了三次次次名落孫山。年齡越大記性越不好,特別是成婚以後家中瑣事煩身,自己更覺得心力交瘁。如果老師在官場上有舊友,秋闈時分自己和師弟也有人照應。雖說妻子伯父已經答應代為向遼東巡撫疏通,但劉伯強一想起妻子那趾高氣揚的模樣就來氣,還沒有沾到她孫家的光就整日嘮叨個不停,萬一事情成了那自己豈不是要被妻子數落一輩子。自己恩師的老友照應那就另當別論了,老師委托舊友關照自己的學生在大明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伯強兄,伯強兄」趙行見師兄默默地呆,輕輕推了他幾下。
「哦,剛才想些事情,故有些走神。」
少年好奇地問道︰「想什麼呢,想的這麼入神?」
「廣寧太學中廩生(官府供給膳食的稱廩膳生員)就你我兩個,你還小有的是時間。而我已三十有六,今年乙科再不高中就要再等三年,三年後已快不惑之年,那時想再考就難于上青天了。如果老師在官場上有熟人,八月鄉試也能照顧一、二。」劉伯強唉聲嘆氣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伯強兄,不管有沒有人照顧你今年肯定能高中的。老師不是說你的八股已經如火純青,遠非一般舉子相比嗎?」少年試圖安慰有些頹廢的劉伯強。
「哎,你是沒有參加過鄉試不知道里面的名堂。賄買、夾帶、請人代考比比皆是,那時候我年輕氣盛,總想憑借自己的真本事考取功名,次次踫的頭破血流後才知道當初是多麼的天真。」
「阿,還能這樣,那還考個球。」少年以前听說過科考里面的名堂多,但是總認為那是無稽之談,現在听自己師兄也這麼說,情急之下暴出了粗口。
「斯文,斯文,你是個讀書人,說話怎麼如此粗劣不堪,讓恩師听見少不得又是一頓教訓。」劉伯強不是第一次听見師弟的粗口,雖說次次提醒但對方依舊不改,但作為師兄還是希望師弟言談符合讀書人的身份。
「呵呵,知道了,師兄下次一定改。」
同樣的話劉伯強老繭都听出來了,明知師弟下次還會暴粗口但對方的態度還是令劉伯強感到滿意。
「要想考據功名就要熟讀四書五經,你肚子里的那點貨考童試是不成問題,但是要中乙榜還得下一番苦功夫不可,以後那些雜書少看為妙。」
趙行一听話題說到自己身上,頭大了一倍不止。太學內藏書很豐富,自己對兵書武學的興趣遠遠大過四書五經。
「伯強兄,文武殊徒同歸,都是上報君王,下安黎民。其實我更願意投筆從戎,征戰沙場,無奈家父反對,只能想想而已。」少年感嘆地說道。
瘋了,絕對是瘋了,在劉伯強看來,自己這個師弟絕對是瘋了,放著好好的學問不做,去做什麼丘八,幸虧他父親老成持重,不然真去做了丘八不是明珠投暗嗎?
隨即想起自己少年的想法,不禁呵呵笑出聲來。本朝萬歷年間援朝大勝,入侵屬國朝鮮的倭寇被斬十萬余,當時舉國上下無不為天朝的赫赫兵威而歡欣鼓舞。大軍凱旋回京獻俘經過廣寧時自己不也生出「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外五十州」的想法嗎?年輕人過幾年就會知道什麼是人生的正道。
師兄弟聊了會閑話,分別拿著《論語》和《練兵實紀》看起來,細微的呼吸與窗外飛雪落地聲交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