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顏夢西界血猶是寒春濯雪牽。
千年淚清酒杯經年風流成東水。
亂世紅顏可堪戀?
閱殘年一生與君幾擦肩——
《彌望集》
一路只有陰郁的天色和單調的水流聲。白日明晃晃地隱在層雲之中黯淡一如嵌飾。
突然三個灰點闖入了晉印熾的視線。他一抬手五百人的隊伍齊齊勒韁。
他點了幾個親兵俯在馬背上輕捷地馳去。余下的則跳馬蹲身悄無聲息地原地待命。待到相距一百步時晉印熾才現那不過是尋常人家用的馬車而且破舊不堪。
戰盔給他的清秀的眉骨鍍上一層陰影。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扶了扶戰盔輕吁了一口氣。
青衣女子听到外面的車把式輕聲道︰「不好前面有幾個散兵不像是自己人。」她略微一愣咬著唇苦笑一聲說出的話卻帶著凜然的威儀︰「沒事過去。」
待馳到跟前晉印熾道︰「停下。」不過脾氣就像個沒脾氣的讀書人。但因為看到他們貫著黑甲所以三輛馬車的車夫只是狐疑地對望一眼挨得緊了些停駐。
他看所有人都盯著他看又有些緊張起來︰「你們……那個……」
毛老三看到晉印熾又在費力地組織語言握著直刀刷啦拔出來策馬向前。「什麼人?從哪里來的!里面什麼東西!」
楚軒謠朦朦朧朧中听到日本鬼子的台詞不由得瑟縮一下。想又穿了。
晉印熾掃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明顯在因為手下太過魯莽而自責。毛老三大剌剌地下馬軍靴踢翻了一塊草皮。按著腰刀向滾下車的幾個人走去。「小晉老大你不凶點誰听你?!」
自從九原城戰之後先鋒營里的軍士都管晉印熾叫「晉老大」因為服他是個不要命地;後來他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因為下了戰場的晉印熾總給人一種「唉別和他說話了一刀砍砍死算了」的悶火所以這個黑道氣十足地名字就被改成了——「小晉老大」。
這是個很矛盾的喊法私下里其實他們都管晉印熾叫「糯米精」糯糯地訥訥的好像後面著火也不會喊救命也不會急。因為他總是一個人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毛老三他們自然不知道他會不會急啦。至少他們還從沒看見過晉印熾慌張的樣子。
晉印熾喚了霍先霍殷一齊下馬佩劍而前。那三個馬車夫交換了下眼色亦退到一邊。老實地蹲在地上。這時一個青衣女子掀開藍布簾子。嬌羞地輕「呀」一聲。急急地跳下來道︰「軍爺這是……」
毛老三一看她的臉。就大剌剌地一揮手「來來來搶女人搶女人搶女人……」霍先霍殷和他對視一眼又看看一旁的晉印熾嬉笑著跑到一邊盤問起三個車夫去。晉印熾一看要孤軍奮戰于是臉不受控制騰地燒起來。青衣女子見他年紀輕輕站在自己跟前還矮半個頭又那麼害羞地樣子不免暗自輕笑。「軍爺前面這是怎麼了?」
「那個……前頭的路不好走還是回吧。」
「不好走?」青衣女子呵呵一笑「軍爺恐怕不是西華人吧?!九西道怎麼會不好走呢?」
晉印熾尷尬地四處望望「你們……你們干什麼去?」
她突然幽戚起來香腮濡露。「我們本也是岐安城的大戶只是這幾天城里不太平西界關那里……」她神光一轉低聲訴道︰「沈將軍破了西界關大肆橫征暴斂充當軍需民不聊生。我家小姐父兄過世又身染重病老夫人不得以把小姐送到九原去投奔親戚的。這馬車里的都是女眷軍爺。」
晉印熾根本沒有听到她的後半截話西界關……破了?身旁那些笑虐的盤問聲也歇了下來顯然他們也听到了。他抬頭看了眼青衣女子繞過她登上了當中的馬車。撩開藍布簾子果然看到狹窄的車座上躺著一個人覆著一床錦被。
她睡著了輕鎖著眉不時出幾聲輕而壓抑地囈語全是痛。
晉印熾剎那感到心里咯 一下。
因為他覺得……
那張被被角遮住了的半張臉有些眼熟。
他搜索一遍腦子里有過的女人影像好像除了娘親就是夫人還要加地話就是隔壁住著的小幽、青廬居打下手地索家姑娘了。前兩個年齡在三十以上已經屬于風韻猶存地半老徐娘後兩個過了十八硬是沒嫁出去。
他又定楮微翹的長眼睫毛在白皙地臉上打上一道陰影那道很嬌俏的陰影……
晉印熾神思在帝都轉了轉又轉了回來。
他沒有想太多慢慢垂下手疲憊地對青衣女子打了個手勢。「前面……前面亂得很你們女孩子家不要再去了還是回岐安城吧。」他隨手掏出一袋荷包的碎銀扔給青衣女子「要治病這些應該夠了。」
青衣女子呆呆地接住愣了半晌後跪地叩。晉印熾騎上馬靜靜地按著劍柄直到看著三輛馬車離開視線始終都沒有動過。
霍先挨在他身邊良久才小聲道︰「小晉會不會真得……」
「若是傳出去軍法處置。」晉印熾一拍馬扭身離去。
「那怎麼著也該去告訴幽將軍一聲吧!」霍先不甘心地打馬跟上「這不是件小事情!」「亂軍心者斬。」縱馬而去的他唇角輕輕一笑可背後的人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在這種時候還敢離城的有幾個呢?雖然衣飾簡樸但是來人的氣度絕非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鬟可比。那位小姐身上蓋著灰撲撲的一層看似古舊其實是及其保暖的煙水大毳氅。他曾經在五哥那里看到過一件緣是貢品。雖然皇上一口咬定太難看了但——依舊是貢品。那又何來沈將軍橫征暴斂之說?
青衣女子這樣說緣是以進為退曉得他們一定不會放行。又這樣詆毀沈將軍不免有討好之意。
而且在錦被拱起的褶皺縫隙中他看到了二指闊的皮帶——這個小姐是整個人結結實實被捆在車上。應該是怕她亂動吧。骨頭斷了也算身染重病?听說沈長秋其實隨軍帶走了一個畢姓公主恐怕是公主玉貴身嬌跌斷了腿趕回九原的車架。
霍殷擠到他身邊結結巴巴地問︰「為為為……為什麼放、放走他們?」
晉印熾又下意識地撥了撥戰盔「嗯……給沈將軍傳個口信吧。」
要是讓他一味沒有後顧之憂地攻西界恐怕皇上會撐得很辛苦。這樣等于給沈長秋放回了一批斥候更可幸的是她們看到的只是前鋒一路而已。晉印熾想告誡沈長秋——看著點後頭。
他勒著馬一揮劍蒼狼的旗幟舒卷著掠過涪江的淺灘。
兩個月後坐在帝都無人的郊外自己喝酒、給小白馬喂醬牛肉的晉印熾終于電光石火般想起來自己是在哪里見過那張側臉。在去年龍辰、裂羽最後一次去洗心殿聚頭時他坐在鳳鸞春恩車的角落里車頂被卸下的一瞬他看到過那個月亮一樣的女孩子還有那麼一彎長長的睫毛打在臉上。
後來他終有有機會見到了那個月亮一樣的女孩子了他醞釀了幾個月鼓足勇氣輕聲問道︰「你是不是被俘虜過?」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你是不是鬼?這是奇幻版。
或者是︰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呢?這是現實版。
可他偏偏問到了敏感的戰爭題材。
那是晉印熾第一次正式地和她講話結果那個女孩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一聲沒理他。過了很久很久還是沒理他。只是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人被某人騙去喝酒他才有機會這件事原原本本說出來結果免不了被揪住k了一頓——理由是︰「你居然敢不救我!」
晉印熾捂著頭眯著一只眼楮坐在草地上任頭被揉成鳥巢。他支支吾吾道︰「那個……我那個……沒認出來……」
楚軒謠愣了愣然後繼續k他的頭理由是︰「你居然敢不認出我!」
一旁的白馬嚼著一大盤牛肉亦是憤憤地噴了一口氣以示對主人那麼傻的鄙視。
那時正是秋水天有人弄琴畫舫風月。灃水旁齊盛的千葉銀安菊里包裹著兩抹孤單而模糊的背影。他們的名字還很寂默沒有人會去在意兩個落魄的少年。他們一樣沒有家一樣不知道明天要去干什麼一樣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微寒的街頭。只是很多年後記起來那些名將和貴冑耳邊依然有故人或靦腆或活潑地說道︰「喝酒去不去?」然後就憶起那張永遠也見不到的臉依舊年輕依舊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