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毅回家的路挺順利，一路上沒遇著什麼不相干的人。路過門衛時一伙人正在傳達室打牌，一個個嚷嚷得震天響，連門衛王大爺都沒有費神看再毅一眼。
再毅回到家時徐眉正給孩子做棉褲，孩子已經睡著了。屋里黑 的，只有一盞昏黃的台燈照著寫字台上一堆散亂的布片和棉花，陰影中徐眉的臉色有些憔悴。
「怎麼不開燈啊？」再毅想到潘甜兒屋里的三個電爐和明亮的燈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覺得家里有點「寒窯」的樣子，與潘甜兒那里的熱烈和溫暖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
「孩子要是醒了看到那麼亮會以為是白天，又不肯睡覺了。」徐眉小聲說，一副怕喘了一口大氣就會驚醒孩子的模樣。
「我給你留著飯呢。」徐眉接著說︰「你到哪里去了這麼晚才來？」
「有點急事要加班。」再毅小聲說，這才想起今天晚上只喝了兩口橘子汁。一想到沒吃飯，肚子餓得立刻就不能忍受了。
廚房里放著兩盤菜一大碗湯，一盤家常豆腐一盤蒜泥肘子，湯是紫菜雞蛋湯。菜好像整盤沒有動過，徐眉這陣子除了吃喂孩子剩下的東西外好像什麼都不吃。
「死硬脾氣，活該！」再毅恨恨地想到，早忘了徐眉到底為什麼吃不下東西。
不一會兒，兩盤子菜就被再毅風卷殘雲一般地掃光了，而且再毅還喝了點酒。喝酒是再毅結婚後才新添的習慣，再毅本不會喝酒的，不過再毅覺得男人吃飯前喝上點酒能顯示出一家之主的尊嚴。再毅喜歡看著徐眉給他擺上酒菜，讓他先吃先喝，再毅覺得這時候徐眉最像他心目中的媳婦兒。
酒足飯飽困意陡生，再毅伸了個懶腰對徐眉說︰「我先睡了。」不一會兒，鼾聲就響了起來。
須眉起身收拾杯盤，一不小心踢倒了腳下的酒瓶子，響聲驚動了再毅，于是不滿地大吼道︰「大半夜的鬧什麼動靜！瞎乎乎的！」嘟噥著旋即又睡了過去。
他這麼一嚷嚷把徐眉嚇了一大跳，徐眉就怕他把孩子吵醒，孩子一醒就要哭，一哭就會吵著左鄰右舍，影響別人休息，根本就沒法計較他罵自己什麼了。
還好，孩子依然安安穩穩地睡著，徐眉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棉褲終于趕出來了，孩子尿濕了如果沒有棉褲換大冬天的會凍著，為了以防萬一徐眉給孩子日常總要準備四條棉褲替換。其實這些事徐眉原本也不會做，都是有孩子以後現學的。
看看鐘已經快午夜十二點了，這時徐眉還不想睡。一天之中只有這一點點時間是她自己的，也只有這一會兒徐眉能做回自己，靜靜地想一會兒自己的事。
徐眉做到梳妝台的鏡子前，細細打量著自己。鏡中女人一頭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頭，亂亂地許久沒有打理，身上一件黑底百花的棉襖肥大得看不出身材，大大的眼楮里布滿了紅血絲，愣愣地望著自己。
「這是我嗎？」徐眉問自己︰「我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那個一頭天然波浪般卷，一雙大眼楮盼顧生輝的女孩哪兒去了？」徐眉覺得自己就像被人丟棄在一旁的破抹布一樣暗淡無光。
梳妝台上的一張紙上抄錄著一詩，是舒婷的《致橡樹》，這是徐眉在做月子的時候冒著被媽媽責怪的危險抄錄下來的。徐眉太喜歡這詩了！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痴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籍；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里。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听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的紅碩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里︰
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這就是徐眉曾經夢想的愛情！舒婷好像替徐眉說出了心里話，徐眉真的好喜歡這詩，所以在不管不顧坐月子不能看書寫字的禁忌、把它抄了下來。
現在這詩就這麼躺在梳妝台上，好像在輕輕嘆息，嘆息剛剛二十四歲結婚剛剛兩年的徐眉的夢就這樣破滅了。
徐眉覺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條泥濘的道路上，又是風又是雨又是電閃雷鳴。她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她也不知道這條路何時是盡頭，更不知道盡頭有什麼在等著她，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定要走下去！
不，徐眉知道她為什麼還在走，徐眉的手里抱著個孩子。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這里又黑又冷，她必須走下去！
對于徐眉的忍耐再毅好像一點沒有感覺，不僅沒有感覺好像態度還在惡化。
對于出軌的丈夫女人到底應該怎麼做徐眉心里一點數都沒有。徐眉前面的「古人」采取的辦法無非是兩種︰一種是吵鬧一種是忍氣吞聲。二者的共同點是堅決不離婚。
徐眉覺得這兩種方法都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徐眉想采取一種冷處理的辦法給雙方都留一個空間，若是再毅實在不肯回頭徐眉一定決然離婚，絕不拖著他。
你若是想捆住別人你自己就要變成一根繩子，你若是想困住別人那你說不定就要當個牢頭禁子。徐眉既不想當繩子又不想當牢頭。
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是人我們往往做不到；損人利己的是凡人，我們有時也許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人是心理變態。這樣的事徐眉絕不會去做，她不會因為要懲罰別人的錯誤而把自己變成無賴。
到了今天的地步徐眉認為自己也不是沒有一點責任。自己從來沒有非常熱烈地愛過再毅，再毅拼命求婚的時候須眉正在看瓊瑤的《一簾幽夢》，里面的女主角紫菱說︰為愛而愛是神，為被愛而愛是人。徐眉覺得怎麼著也要是個人吧？就這麼被瓊瑤阿姨給坑了。
當徐眉現再毅不再愛自己的時候，徐眉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一個還沒月兌離青澀的女孩在別人的狂熱追求下稀里糊涂地嫁了人，然後現對方已經不愛她了。
徐眉想起韋莊的一闋《思帝鄉》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徐眉一直不理解詞中的那位少女，認為這女人實在是太有病了，現在想來自己比她病得更厲害。至少人家還率性了一回、燦爛了一回，死了失去了也不虧了。
徐眉苦笑，鏡中的女人也對著徐眉苦笑。
「睡吧。」徐眉對自己說︰「多想無益，明天的生活還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