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頭鄉距離保寧監獄有四十公里,洪煙車很快,多次觀察身後,確定沒人跟蹤,三點鐘便到了狗頭鄉。
狗頭鄉煤炭資源豐富,鄉村公路路面早已被重的運煤車碾壓得坑坑窪窪,到處都是黑色,就連路邊的小樹野草也沾著厚厚的黑灰泥塵,數不清的煤矸石掉落在道路兩旁,道路損壞太嚴重,別克車底盤太低,完全沒法進去,洪煙只得把車停在鄉政府邊上的小賣鋪里,順便也向人打听打听康大為這個煤礦老板。
買兩條煙兩瓶酒,小賣鋪老板格外熱情了,洪煙坐在小凳子上和老板搭訕︰「老板,你們狗頭鄉很富裕啊,這麼多運煤車。」
「富裕也富裕不到我們老百姓頭上來,都是煤礦老板財咯!不過呢,他們的日子也不太好過,這兩年煤炭價格沒起來,又經常生事故,瓦斯粉塵都嚴重標,前天狗尾村瓦斯爆炸,還好只死了三個人。
賠幾萬給死家屬,打點打點就太平無事。今年春節那次死的人才叫一個多,嘖嘖,杜家村一家伙埋了十五個!煤礦老板也破產了,還有兩具尸體到今天還沒挖出來。」
狗尾村不就是自己的目的地嗎?洪煙皺眉問道︰「老板,你知道康大為嗎?他好像就在狗尾村開煤礦吧?」
「康大為?你認識康大為?哎呀,你還不知道他的情況嗎?他出了大事!」
「什麼大事?」
「他前些日子去深圳,結果好了,死在深圳,被人捅了三刀。銀行卡里的錢全部被取走,什麼身份證邊防證啊都被凶手拿走了,要不是在他襪子里找出飛機票存根,只怕警察連他的身份都查不出來!前幾天深還過來幾個警察調查情況,把他的老婆兒子女兒親戚還有他地幾個小老婆情婦都抓到公安局去了,煤礦沒人管啊,幾個挖煤工就偷偷跑進窯子里偷煤,想賣點錢,連抽風機都不打開,砰地瓦斯爆炸了。
去了四個,死了三個。活的那個也只剩下半條命。今天煤炭局和鄉政府把康大為的煤窯子都封了。他死了,留下的家產有大麻煩。一個名正言順的大老婆。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小老婆也給他生了兒子女兒,還有兩個情婦霸佔著他縣城的房子,他的爹娘還在世,他的兩個兄弟也在煤窯子里佔了一點股份,而且啊,鄉鎮領導村干部也入了股。麻煩啊。麻煩啊!哈哈,哈哈。等著打官司吧!」
死了?康大為死了?!
洪煙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雖然說康大為與自己僅僅只是見過一面,可也算是有緣認識。洪煙還記得他那暴富的打扮,那脖子上拇指粗的金項鏈,那滿是油污地白襯衣,那雙老繭橫生的手掌,那土氣地憨笑中暗藏的狡獪,以及那張名片上大為煤炭公司總經理地名頭。更重要的是,他提供給自己的那條隕石信息。
這人,怎麼說死了就死了?就那麼一見面,就成永別?
其實洪煙對他的印象還不錯,農民氣息卻性情爽朗,世故狡猾又很豪氣,尤其是對他哈哈大笑地說「老子我煩透了那些女人,整天里找老子要錢,老子自己一個人逍遙快活去!」這句話尤為記憶深刻。三個老婆,一大兩小,還有兩個情婦,性情中人同道中人啊!
坐在車里洪煙想了一會,隨後去服裝店買了一身很普通的運動服球鞋,回到車里換上,把手表也取下來放進包里,然後背著包帶上剛買的煙酒,叫一部摩的,先去狗尾村尋找那個百歲老人。
狗尾村地民居建設呈現兩極化,新建地房子外面都瓖著白色瓷磚,屋頂還用琉璃瓦作出斗拱飛檐,亮麗堂皇,而那些舊房子卻都破敗不堪,還有不少是土磚房,路人的打扮穿著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些人臉面烏黑,一身補丁衣服,有人卻是西裝革履,頭還打著摩絲膠。田地里有好幾處用木板茅棚遮蓋地小煤窯,到處堆積著挖出來的煤以及煤石,本來應該是金黃燦爛的稻田卻變得黃一塊,黑一塊,就好像那些窮苦人破爛衣服上地補丁。
幾個老太太在路邊曬谷坪上聊天,洪煙要摩的司機停車,開口詢問她們那個百歲老人,一個老太太便指著遠處山窪的一棟古舊木屋道︰
「族公公就住那里,小伙子,你找他有什麼事?」
「呵呵,听說他老人家是百歲壽星,去學學怎麼樣子才能長生不老。」
老太太裂開缺牙的嘴哈哈大笑︰「喲喲,那你去西游記里吃唐僧肉啊!」
另一個老太太卻搖著頭說道︰「小伙子哦,族公公日子過得不好呢!兒子女兒都死了,幾個孫子都不願意侍候,那些孫媳婦個個厲害,村干部做了好多工作,才答應每年納一百斤糧,鎮里民政所每年補助他兩百五十塊,嘖嘖,吊著一條百歲老命,怕也活不長了!前天還摔了一跤,還好沒摔斷骨頭,以前他身體好啊,餐餐要喝半斤酒,九十五歲還能挑一百斤擔子,放牛喂豬種田,樣樣能來!」
其他老太太也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族公公劃不來,兒孫滿堂,沒一個孝順,嫌棄他髒,嫌他老,還罵他老不死浪費糧食,去年他曾孫子還把他藏在米缸里的幾千塊錢都偷去打牌賭博了!」
「以前他那兩個兒子還算孝順,死得早,靠孫子孫女來養他,是做夢!」
「這個世界上,我看還是要自己有錢,德華老子有煤礦的股份,幾十萬,哪個子孫敢對他不好?個個向他討好賣乖,他的滿兒子不小心罵了他一句,結果呢,再也別想能從德華老子手里拿到一分錢,跪在地上認錯都不原諒,好威風!哪像族公公過得這樣窩囊!」
洪煙笑笑,向這群老太太揮揮手。讓摩的司機把他送到路盡頭,給他一百塊,叫他原地等著,拎著煙酒轉入田間小道,來到那棟木屋前。
木屋非常陳舊,至少上百年歷史,整間屋子都歪斜了,偏倒的木板牆用三根杉木撐住,才不至于垮塌,旁邊一間土磚壘成的茅房。上面鋪著一層灰黑地稻草,用些磚塊。石頭壓住,稻草里長著許多枯黃的雜草。在秋風中晃來晃去,順風而來陣陣惡臭。
一只雄雞正壓在一只母雞身上干勾當,啄住母雞的雞冠子,母雞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配合地敲起**,而雄雞也把尾巴努力壓下去,數秒鐘後雄雞完事。跳下來。喔喔喔叫著,母雞則麻利地抖動身子。羽毛蓬松開來,旋即又伏貼下去,母雞繼續用爪子在地上覓食。而這只雄雞呢。則瞄準另一只母雞開始下手,估計這只母雞暫時沒*,躲閃著跑開,雄雞看見洪煙來了,立即伸長脖子喔喔一聲大叫!
屋檐下,一個頭胡子皆白的老人昏昏沉沉地躺在竹椅上曬太陽,手邊擺著一根因為使用年代久遠而紅的竹杖,竹杖上還雕刻著一些花紋。這便是那些老太太口中的百歲老人族公公,是狗尾村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老人。
破舊歪斜古屋危,茅房枯草任風吹,百歲老人孤竹杖,滿堂子孫無人陪。
洪煙心里涌動著一種酸澀,顧女乃女乃劉人中老兩口過得淒涼也就罷了,可這位百歲的族公公開枝散葉仍落得如此無人贍養孤苦伶仃的下場,不能不說這位百歲老人一生很失敗,社會公德很失敗,人心很失敗。
洪煙走過去,輕聲喊道︰「族公公,族公公——」
族公公睜開渾濁老眼,蒼老而嘶啞的聲音︰「誰啊?誰啊?」
洪煙舉舉手里地煙酒,放在老人身邊,自己在屋檐下找條小凳子坐下,道︰「族公公,我是下來搞調查研究的,听說您老人家今年一百歲了,特意來看看您!您身體還好吧?」
族公公雖然有些老眼昏花,可听力還行,打量打量洪煙後,搖著手道︰「不行咯,不行咯,快要死咯!」
「哪里話啊,您老身體健康著呢!準能再活二十年!」
「唉,年關難過啊,年關難過啊!我也活膩了,再活下去沒什麼意思。」
「您老是哪一年生地啊?今年具體多大歲數了?」
「光緒二十三年,到今年一百零一歲了,經歷了好多皇帝朝代,光緒帝,宣統帝,袁大總統,民國啊,民國的皇帝多啊,今天這個皇帝上台,明天那個皇帝上台,最後還是蔣光頭坐天下,再後來日本鬼子打進來了,再後來就是*皇帝咯!呵呵呵,數不清咯!」
洪煙笑了︰「您說錯了,到了民國後就不叫皇帝了,叫總統。建國後,也不叫*皇帝,叫*主席。」
「什麼總統主席,還不跟皇帝一個樣?那幾十年以前啊,比古時候皇帝還要過分,早請示晚匯報,吃壞了肚子都要對著他地像說,對不起,主席啊,我受了寒氣,今天拉肚子拉了三泡屎。呵呵呵!」
洪煙從這個百歲老人的白須和臉上深深溝壑間看出了一種嘲諷一種揶揄,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睿智,尤其是這種睿智顯得格外詭異,似乎是看破了世情洞徹了人性。
「老人家,你很會說笑話啊!」
「笑話都是人弄出來的,動物畜生弄不出笑話,笑話也是讓人來笑的,說給畜生听,畜生也不會笑。」
洪煙很驚訝于這個老人的思維敏捷,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蘊含至理。
「您老說對了,人和人之間才能鬧笑話。」
「小伙子,我康永族地笑話也要到頭了,活了一百年,鬧了一百年地笑話。就在這兩月,要見閻王老子上刀山下油鍋,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子子孫孫大好世界就跟我沒關系啦!」
老人擦擦眼淚,手指摩挲著那根竹杖,看著遠處突兀的石山,眼神空遠。洪煙忽然很想知道這個百歲老人此刻心里在想些什麼,是在回憶過去呢,還是在惋惜不孝兒孫,是在遐想他死後地場景呢,還是在感懷生命最後的音符即將到來?
老人搖搖手︰「不抽煙了,不抽煙了,人一輩子啊,福祿都有個定數,我抽煙喝酒的福祿已經盡了,前兩天做了個夢,夢見我那死了四十年地舅舅做了閻王殿的判官,對我說,還有一斗三升米的食祿,吃完這一斗三升米,我就該上路了。」
都說老人要死前,總是會說些很古怪的話,今兒個洪煙便從這位百歲老人身上得到了驗證。洪煙忽然想問問老人活到百歲的人生感悟。
「老人家,您活了一百歲,見慣了人世間的風風雨雨悲歡離合,您說說吧,人過一輩子,要怎麼活著,才會不後悔,才會覺得活得值。」
老人听了洪煙的問題,深深地嘆口長氣,好久才道︰「人啊,既是為自己活,也是在為別人活著,活個開心,活個舒心,別干缺德壞事,圖個坦蕩,少和當官的打交道,少和有權有勢的打交道,這些人的良心多半都是黑的,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天理國法,自在人心,做人做事啊,只要對得住自己的這顆心,對得住別人給你的好意,就夠了,千萬別活得像我這輩子這樣憋屈,就夠了,就夠了。」
洪煙從包里掏出一萬塊放在老人手里,聲音很低沉地說︰「老人家,我听說了您的情況,這點錢你拿去,找幾個可靠的人來負責您的身後事,」
老人一踫到錢就像是燙手山芋一般,急忙推出去,洪煙強行把錢塞在老人手里,「老人家,你別推辭,您今天對我說的這番話,就足夠我享用一世了。你拿著吧。」
老人哆嗦的手拿著這疊鈔票,兩行濁淚驟然滾出,顫聲說著︰「小伙子,小伙子,我跟你無親無故,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啊?我哪擔待得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