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寺依山而建,起伏有致,寺中有一座天然高台,拔地數丈,雲煙繚繞,故名雲台,雲台之西便是冠絕九州的重華蓮池,獨立雲台之巔,遠眺可見京城繁華氣象,俯覽重重蓮華盡收眼底。
登上雲台,放眼所及盡是蔽日紅霞,我不禁長長感喟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蓮,花之君子者也。」
黃蜂跪坐于蒲團上,但笑不語,桃花眼中滿是激賞。
「阿彌陀佛,施主有慧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不知何時而來,朝我們合十行禮。
黃蜂連忙振衣起身,恭敬回禮︰「大師。」
這小子還有如此老實的時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我夸張地朝黃蜂眨眨眼,送上促狹的笑。
黃蜂假裝沒看見,柔聲道︰「若水,這位是崇光寺方丈,無相大師。」
「若水見過大師。」我規規矩矩見禮,抬眼偷偷打量老和尚,無相大師身披青絛玉色袈裟,腳穿蓮紋芒鞋,手持麒麟眼菩提念珠,須眉如雪,笑容和藹,讓人頓生親切之感。
「施主不必多禮,請坐。」無相大師微微一笑。
三人跪坐于蒲團上,一個小沙彌奉上三只素盞,掀開蓋子,頓時茶香四溢。
「蓮子茶,施主請用。」無相大師舉盞示意。
我小口輕啜,一股清香沁入肺腑,咂咂嘴,唇齒留香,不禁月兌口贊道︰「金餅拍成和雨露,玉塵煎出照煙霞,好茶。」
「烹茶的水似乎不同尋常。」凝視著手中清透鵝黃的茶湯,我篤定道。
無相大師放下茶盞,微微頷,和顏道︰「施主所言甚是,取用後山曇照泉水。」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曇照泉,怪不得清高持久,香馥若蘭,翠屏山曇照泉與不離山未名泉並為京城名泉,烹茶品茗是上上之選。
黃蜂看我一眼,對無相大師道︰「蓮子可是取自貴寺蓮池?」
「正是鄙寺的蓮子。」無相大師喚來身側侍立的小沙彌,吩咐道,「取兩包蓮子給二位施主。」
小沙彌行禮告退,黃蜂和我連忙起身道謝。
無相大師驀地悠然一笑,光華內斂的雙目高深莫測,仿佛洞悉萬物,千年不過一次翩然回眸,又好像悲憫世人,幽黑中沉寂著無聲嘆息,又宛若朗月清風,種種過往皆如雲煙了無痕跡。
「佛法雲因果輪回,這一池重華蓮色皆緣于一粒蓮子。」
「一粒蓮子?」我訝道。
「鄙寺興建之初,正殿之下挖掘出一粒堅硬似鐵的什物,洗淨泥土後有拇指大小,渾圓飽滿,晶瑩如玉,匠人不知為何物,隨手丟棄于池中,未曾料到那是一粒重華蓮子,悄然破壁而生,于是便有了這一池千瓣紅蓮。」無相大師追憶起前塵往事,清淡無波的眸色渺遠深沉,千年往昔靜靜沉澱在那一份寧和之中。
「千瓣紅蓮是上古遺物,早已不復見于人世,誰知因緣際會,一粒蓮子黑暗中守候千年終得重見天日,世事無常,得以保全千年是蓮花的因果,蓮子是前緣,亦是業報。」無相大師徐徐轉動念珠,娓娓道來,不勝唏噓。
我心中悵然,不知不覺側身看黃蜂,黃蜂恰巧正凝望著我,四目相對,某種不明的氣息流轉,心中一陣悸動,連忙轉過身去,低頭端茶,慌亂飲了一大口。
「大師佛法精深,我等俗人不敢望其項背,管中窺豹業已受益匪淺,必時刻銘記大師教誨。」黃蜂恍若未覺,目不斜視,俯身恭謹道,舉手投足之間正氣凜然,謙和有禮,哪里還有平日的懶散不羈,簡直是月兌胎換骨,讓我不由得刮目相看,好小子,屬變色龍的。
無相大師笑容可掬,三寸雪須無風而動,樂呵呵道︰「施主過謙,佛法雲眾生平等,老衲亦不過一介凡胎,倒是二位施主氣度高華,紫氣繞身,將來絕非池中物。」
您可是得道高僧,怎麼也忽悠人,我不禁搖搖頭,對老和尚好感度直線下降,「煩囂庸人,紅塵過客,大師說笑了。」
無相大師不以為杵,執壺親自為我添茶,轉頭和黃蜂參起禪來,看不出黃蜂小樣兒不白給,和老和尚你來我往,引經據典,聊得不亦樂乎,你引一句《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他來一段《楞嚴懸鏡》,針尖對麥芒,黃蜂竟也不落下風,從佛法到機鋒,酣暢淋灕。
「大師,您看我坐姿怎樣?」黃蜂正襟危坐。
「好莊嚴,像一尊佛。」無相大師笑容和藹,反詰道,「那施主看老衲的坐姿如何?」
黃蜂桃花眼光華四溢,驀地狡黠一笑,「像一堆牛糞。」
無相大師但笑不語,撥弄手中蘭花珠白瓷蓋碗。
黃蜂薄唇勾起,綻放出新月的弧度,「請問大師,何為禪悟?」
無相大師笑意悠然,不答反問道︰「請問施主貴姓?」
黃蜂眸光閃動,沉吟半晌,瞟我一眼,展顏半真半假笑道︰「姓秤,乃秤天下長老有多重的秤。」
無相大師當頭大喝一聲,「請問這一喝有多少重?」
黃蜂啞然,無以為對,無相大師一笑而過,繼而切磋起佛教「三法印」來。
兩人棋逢對手,熱火朝天,可憐一旁我听得是雲里霧里,一頭霧水,眼皮越來越重,哈欠連天,水霧沾衣,眼前光影斑駁,周公熱情地朝我招手,兩只蝴蝶翩然貼身熱舞。
翠屏山雲台之上,霧嵐縹緲,三個身影出沒于雲海間,若隱若現,遠望依稀如畫,朦朧含煙。
「若水,若水。」忽然現周圍沒了動靜,茫然四顧,無相大師含笑飲茶,黃蜂薄唇翕動,貌似正在喚我。
「黃四公子有何見教?」
「登高賦詩乃人間極樂,何況雲台仙境,大師請你我二人各賦詩一,我詩已成,該若水了。」黃蜂從旁出言解惑。
「啊,做詩?」我月兌口而出,不好意思,我昏昏欲睡,剛剛左耳朵進,右耳朵冒,您說的一個字沒听進去,「呃……黃四公子大作精妙,珠璣過耳,意猶未盡,可否二度見賜?」說完饒是臉皮厚也為自己不齒,連忙送上一通諂笑。
黃蜂斜我一眼,一副「我可服了你」的古怪表情,隨即斂容吟道︰「碎卻菩提明鏡台,春光秋色兩無猜,年來不用觀花眼,一任繁華眼里栽。不汝還兮更是誰,兒時門巷總依稀,尋巢猶是重來燕,故傍空梁自在飛。」嗓音清越遼遠,隨著濕漉漉的霧氣繚繞,入耳生涼,心上回暖。
嗓音真好听啊,好苗子,好苗子,不去報考中國傳媒大學的播音與主持藝術專業太可惜了,形象還如此出眾,在校期間鐵定是校草,還差一年畢業,中央電視台台長天天堵在他宿舍門口求他和央視簽約,薪酬隨便開,福利隨便提,台里美女已婚未婚隨便挑,台長夫人也包括,他要是領餃新聞聯播,羅京、王寧、張宏明一律下崗,如果傾心央視春晚,朱軍、李詠、張澤群通通回家,呃……該我了。
舉目望向遠方,極目處京畿繁華依舊,想來何曾到達眼底,心中激蕩洶涌,一眼掃到麒麟眼菩提念珠,緩緩吟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寂靜無聲,只余山風呼嘯,我詫異抬頭,正撞入一對深邃的眼眸中,我吃吃干笑,斜睨道︰「怎麼,不認識了?」
黃蜂微愣,垂眸不語,舉杯掩去瀲灩眸光。
無相大師停了念珠,撫須笑道︰「萬法皆空,物我無二,涅磐生死,等是空花之境,黃公子練達顯彰,清奇別韻,這位施主**聞道,亦是不遑多讓,後生可畏,可喜可賀。」
黃蜂淡然一笑,振衣而起,朝無相大師深施一禮道︰「不敢打擾大師清修,就此告辭,多謝大師惠賜蓮子。」
我連忙起立跟著行禮,無相大師呵呵一笑,「施主請自便。」
和黃蜂並肩步下雲台,回處只見玉色身影巋然不動,恍若置身雲端,安然入定,只是山風久久未能吹散眉宇間那一抹淡淡的憂色。
黃蜂負手前行,步履輕快,想來心情甚好,見我側頭看他,桃花眼中流光溢彩,「大師心境豁達,海納百川,今日算是見識了,讓人心悅誠服,傾心相折。」
唉,可憐孩子,人家把你耍了還沾沾自喜,那老禿驢貌似敦厚,實則犀利,綿里藏針的典型,嘴上才不肯吃虧呢。
猶豫再三,最終決定指點迷津,扯出一個夸張的笑容,清清嗓子,謹慎措辭道︰「黃四公子,大師的心中如佛,所以他看你如佛,而你心中像牛糞,所以你看大師才像牛糞。禪,不是知識,是悟性,禪,不是巧辯,是靈慧,不要以為大師的機鋒銳利,有時沉默不語,不通過語言文字,同樣的有震耳欲聾的法音。」
邊說邊小心翼翼覷著黃蜂臉色,只見黃蜂初聞言時微微怔忡,隨即頓悟,釋然一笑,那笑容仿佛夜雨新霽,冰雪消融,讓我撲騰的小心肝各歸其位。
黃蜂慨然一聲長嘆,「原來如此,大師耄耋之年,童心未泯,亦非凡人所及。」
目光飄向一望無際的蓮池,灼灼殷紅,耀眼奪目,仿佛華妝新成的魅惑女妖,輕啟一抹紅唇,流蕩著攝人心魄的意味。
神思不屬,綺念翻飛,心中霍然一驚,連忙眼觀鼻,鼻觀心,端正視听,干咳一聲,也不知是說予黃蜂還是自言自語,「參禪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參禪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參禪後,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禪者經此三關,雖能開悟,但並非修證,悟是解,修屬證,故禪者由悟起修,由修而證。」
最近是怎麼了,常常心緒不寧,胡思亂想,我搖搖頭,暗忖。
黃蜂頷道︰「若水蘭心蕙質,佛法天成,佩服。」
頓了頓,目光一沉,忽又續道︰「若論篤信佛法,我二哥乃個中翹楚,佛理精深,常人難出其右。」
眼前不期然閃過射線男洞悉了然的眼神,後背颼颼涼,心律驟然加快,連忙抽出骨扇狂搖。
黃蜂奇道︰「這麼冷,若水還要扇扇子?」
我翻白眼,笑得奸詐,「它可以讓我冷靜。」心中微哂,水若溪,怕他干嘛,真沒出息。
黃蜂低頭一陣悶笑,正欲開口,一個小沙彌上前行禮,手中端著一個金蓮白象橄欖盤,盤中是兩個木蘭色素囊,沙彌恭敬道︰「師父吩咐交予兩位貴客。」
「有勞小師傅。」接過素囊,只覺手中沉甸甸的,指間生涼。
目送沙彌遠去,我將素囊納入懷中,欣然舉步,衣袂飄拂,雪緞在行走之間摩娑有聲,黃蜂意態懶散,薄唇含笑,于身畔亦步亦趨。
寺門在望,我施施然止步,朝黃蜂笑道︰「今日興盡而返,且拜別于此,雖內中著實不舍,然過猶不及,就此別過。」
不待黃蜂作答,長嘯一聲,蘭博遠遠飛馳而來,蹄下生塵,我朝黃蜂草草一禮,躍然馬上,頭也不回地打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