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爺府的湖邊。荷葉亭亭如蓋,晚風拂過臉頰,吹散了原本壓抑沉重的氣氛,我和他並肩而立,面對著沉沉夜色中的湖水,只覺那朦朧湖水中涌動著一種莫名的冷,一如我看不清他的眸子一樣,那里面……有我讀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第一次和她站在這樣的荷塘邊,她一身鮮紅的旗裝,有種特別的高傲,她的笑容就如同晨曦中迎風展露的荷花般清美,純粹,我甚至覺得自己會玷污了那樣的純粹。那時我便允她,將來我們住的地方,也會有這樣一個湖,湖里種滿了荷花,夏天可以一起賞花,冬天可以一起看雪……那時我才十來歲,我天真地那樣以為……以為所想便都可以成真……」他目光仿若穿透過什麼,喃喃說道。
「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的可能,就該去爭取,八爺應該知道這樣的道理。」
「呵!爭取?」他的唇邊又閃過自嘲,「每條路若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去爭取過……那才可惜,是麼?」
「八爺……竟然還記得?」我略感驚訝。
「有的東西,想要忘,可能很難……再說……我可不想忘了有的人和我說過的話!」他帶著深意的目光望了我一眼,繼續道︰「她叫倦煙。她的出身不高,父母皆只是普通旗人,但她身上那樣懾人的高傲,無不讓人會對她起幾分尊重。我會認識她也只是偶然。她真的是個很單純的女子,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暫時不去想所有的糾葛,我的母親在宮中的分位不高,小的時候,我還常常被一些人瞧不起,但只要看到她,我便覺得自己擁有的足夠多。即使她是那樣微不足道的身份,但她告訴我,一個人只有對自己負責,才能夠擁有尊嚴。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跟這皇宮扯上關系……」
他說到那個女子的時候,神情特別幸福與懷念,「幾年前,喀爾喀郡王敦多布多爾濟,看上了皇阿瑪恩寵有加的四公主,讓自己心寵的女兒遠嫁喀爾喀蒙古,皇阿瑪當然不舍,也只是一次偶然,皇阿瑪見到了倦煙,她和四公主,音容笑貌,無不相像,當時,皇阿瑪便決定,要讓倦煙替四公主……代嫁喀爾喀蒙古!
我從來不曾想過,她在身邊的珍貴,直到她真正被帶進皇宮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不舍與絕望。我告訴她,‘穩耐風波願始從’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我是八皇子,是皇帝的骨肉,我要的東西,都可以得到。那時她只微微笑,她說她信我,她等著我,我卻不知道……自己的怯懦,她和四公主,在皇阿瑪心中孰輕孰重?呵!我為了保全自己在皇阿瑪心中的地位,便再未想起過那時銘心的誓言,我以為,她最多是遠嫁蒙古,我們最多是再不相見,或許就這樣結束了。但她是那樣的女子……在最後的日子里,她卻不從……她……自盡了……」
他的聲音里透著哽咽,似乎是從胸腔深處透出的沉沉悲哀,以至于他的呢喃,我許久才听懂︰「她在最後那一刻,還在寫著;我知道你是不得以的……我……不怪你,記得,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銀漢難通,穩耐風波願始從。記得,不許孤眠不斷腸……」
「八爺……」
他的臉上,有那樣駁雜的神緒與悔意交錯著,卻不得不擰成嘴角邊一絲強硬的永恆的笑意,他是和煦如風,溫潤如玉的八爺啊。就是這抹從未消失過的唇角的笑意,即使有時虛偽,卻還是騙過了多少人的眼楮,但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這雙溫和的眸子下有片怎樣的深潭,那深潭的旋渦里夾雜著惶恐悔恨與惘然一次又一次地吞噬著他,但恰巧有這樣的笑容去補給,于是不會有人看得到他的痛苦,所以那個夜晚,他才會說那樣的話吧︰「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絕不是負情之人寫出來的詩句!……挽留不住的,終究挽留不住……」
我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言辭,只是心里深處的某個地方突然變得柔軟,希望他好……或許我只是有一些無助與依賴,所以才會產生那樣的依戀,但與那個叫倦煙的女子……相比之下,是何等地渺小。
我握住他的手,將他的頭埋如自己懷里……他的手此刻是那樣的冰涼,以至于我想把所有的溫度都給他,即使這具身體是如此的嬌小,但我卻希望它可以變得強硬一些,可以替他遮住更多的風風雨雨,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他因那個女子的所有改變,他為了自己的尊嚴而義無返顧選擇的路。但這一刻,所有的想法卻不再是因為依戀他而產生,也許心中還會有些微的失落與創傷,但這所有所有都不及,我此刻想要給他的那樣的溫暖重要。
伸手覆上他的雙眼,觸及那脆弱不堪的睫羽時,我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想哭……便哭出來吧……」
那樣壓抑的聲音伴隨著他肩角的顫抖深深悸動著我的心︰「春賞百花秋賞月,夏賞繁陰冬賞雪……簡簡單單,相伴一生……這也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咽下一時的酸澀,我抬起眼,想風干眼中的晶瑩,一瞥眼,卻看見那個燈火通明的盡頭角落里,姐姐一襲鮮紅的旗裝,怔怔的望住我。
燈火闌珊,姐姐那身瀲灩的紅色格外的刺目,但在那燈火盡頭,卻又有些暗淡,我避過那道怔忪的目光,心里突然泯生出一些哀戚,也許這麼久以來,姐姐都從來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替代品,只是與另外一個女子……有著一樣懾人的高傲,但這份與生俱來的高傲與尊嚴背後,隱藏著怎樣的落寞與寂滅,在這些看絲華貴昭彰的生活里竟與自己的丈夫有著一層永遠的隔膜,那是自己的丈夫啊。是應該不論身份地位都不拋棄不懈怠的人,是應該經歷再多磨難都要與他並肩聯袂,一路同行的人,但就是這個人,卻有著不得近身的迫人的悲哀,與之撕扯開一片絢爛的傷痛……
忽然想到那日見到四福晉的情形,是啊,還要以這種高傲作為自己的軀殼與堡壘,為了那個最親近卻也有著永遠隔膜的人不惜與他人勾心斗角,姐姐她……終究也不過是這樣的命運吧,只是到最後,她是否會問自己一句︰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