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向倒退了一步。腦子里眾多往昔只是猜測的一幅幅畫面與念頭一瞬間在我腦海里幾乎繪成了連貫的線索……腦子里嗡地一聲,忽然呆立在原地。愕然地看著康熙,那些紛雜的想法與念頭不知歸向,希望在眼前的人口里,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還記不記得……朕初封你為尚儀的那日,你在朕的大殿之上,口口聲聲為一個名叫作東廂的女子辯護?朕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東廂在被罰至御膳房做雜役之前,是在傲之的承乾宮內當值的。朕當時知道你的不甘,也知道你因此事對這宮闈之中的手段感到寒心……你以為,朕真的糊涂到連這宮中女人的把戲都會不明白麼?素顏啊……你知道得太少了。」
我只覺得地上的顏色有些莫名的刺眼,夕陽斂去余光後,只余晚歸的飛鳥從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上片刻翔去遠處……一時怔然著,腦子里很亂……想起了好多前世的事情,亦想起了最初在八爺府里的經歷,再與胤禛相識……那一次次他們對我的認知,那些初見時莫名的震撼,我想……也找到合適的解釋了吧。呵……我知道得太少了……也的確,帶著一個未知的身份,突然局促而被迫地習慣適應這里的每一個人,每一樁事,每一個與我那個時代大相徑庭的環境。我什麼都不知道……從一開始就戰戰兢兢。每一次被設計,每一次站在卑微的角度被人看不起,每一次知道了這個宮中的險惡,每一次找回新的堅持……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慢慢習慣的我,還以為遇上了真心,便可以廝守。還以為只要我們足夠堅定,那些所謂規矩束縛都會成為自破的網,我第一次如此清醒地站遠了看自己的處境……
如果不是一開始就有著這樣隱晦的身份,阿瑪不會那樣寵我,我亦不會走進八爺府,不會走上了選秀的路,不會得到那麼多人的注視,不會陷進一雙清冷憂悒的眸子里,不會有我再也斷不了的情思,不會有我現在這樣,百般焦灼與怔然的心情……
「我知道你對靖易一直有積怨,也明白她為何想方設法去用狠厲的法子針對一個已經被貶為雜役的弱小宮女……做天家的女人,沒有幾個是缺少心計與手段的,但她們也有她們的難處啊……她害怕東廂有朝一日對你說了真話,那朕這積年的秘密,便也瞞不住誰了……」康熙看著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原來德妃娘娘也知道……」
「是……知曉二十八年七月初十承乾宮內發生了什麼事情的人,如今還活著的,除卻朕與靖易,怕是只有那個僥幸逃過一劫的東廂了。」
「那女子……如今只怕也是不在了吧?朕著人打探過,那女子的尸首經了胤禛府上,已經埋去西郊了。」
我心里一凜……當初就算德妃不出手。想來康熙也不會放任東廂姐繼續活在這個世上吧?東廂姐……我知道你仍有話對我說,你的眼神里透著請求與苦衷,若他們知道你還活著定不會放過你,我想起太子那張陰鷙的臉,心里一陣悚然。只盼著一切事情能夠彼此各不牽絆的進行下去……
「二十八年七月初十,孝懿仁皇後在承乾宮中誕下一嗣,整個皇宮的人都知道……是個死胎。然而這個死胎,卻是傲之臨死前為朕求下的。傲之當年入宮時,朕還是個不夠成熟的年紀,很多事情看不明白……以為坐在天家的位置上,躊躇滿志,志在天下。但那是朕這輩子唯一真愛過的女人……她和所有的後宮妃嬪都不一樣,她不像是得了榮寵便後朝外戚亂政的世家女子,也不像是攀龍附鳳只求為朕綿延子嗣的眾多妃嬪。在朕的印象里……她一直有一種在這個時代的女子身上看不到的傲骨,她和朕說女子並不輸于男子任何,也從不叫朕‘皇上’,她是唯一一個敢喚朕名字的女子,她能在朕為朝政焦頭爛額時三言兩語便以朕從未想到過的方式化解了矛盾,從不避諱朝堂上關于後宮涉政的閑言碎語。她也異常偏好漢文化,常常和朕說‘滿漢一家’的道理……」康熙說及此,凝著畫卷上的女子。老邁的手撫過畫中女子的臉頰,目光中仍可見他還是如玉公子一般的情深,頓了頓,「她和朕說,若朕不是天子,不為一身黃袍加鎖所束縛,會幸福得多……朕當時不解,誤會她小家子氣,不甘與後宮妃嬪共同分朕這一顆心……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朕去她的承乾宮也去的少了,李德全跟朕說傲之病了,朕心里想著的竟全是她埋怨朕,故意用身體的不適來博朕憐憫……直到後來朕去看過她,知道她病重了,惡寒突發,朕賜她中宮之位以寬慰她的心,然而她卻沒有半絲欣喜的情緒……她說她什麼都不要,只要朕能陪在她身邊,多一會兒就好……」
我緩然抬頭,親眼看見一滴清淚自龍眸中溢出……氤染在陳舊的畫卷上,心里猛然替他們一疼。
「朕如今是悔了……當年朕連這樣的要求也未能滿足她。竟率著一眾人南巡……呵……哪知在見到她時,朕……朕只能看見傲之躺在榻上,雙手都被緊緊縛著,滿室的血污……她一身都濕透了,全是冰涼的水,發絲凌亂,面色慘僵,身上到處都是零零落落的針孔……朕那一瞬悔得恨不能殺了自己,然朕是一國之君啊!朕不能……朕卸去黃袍。再不想管什麼天下蒼生,只想做她傲之一人的夫君。她卻只求了朕一個願望……」
康熙垂了頭,抬起明黃的衣袂捂在面上,片刻道︰「她求朕放過她的孩子……她說,愛新覺羅的子嗣,男子逃不拖兄弟齯牆,爭權奪勢。女子逃不拖和親至邊疆,用一生的幸福去做維持和平的籌碼……她不希望朕和她的孩子也是這樣,就算當做朕最後對她的成全……」
「所以,皇上便應允了……所以……二十八年七月初十,承乾宮皇後娘娘誕下的子嗣並非死胎,那個孩子……就是我,對不對?」听至此時,心里原本的苦澀此際卻混合了許多莫名的感情,心里對那個女子……其實是佩服的吧,但也是這樣自以為是對的決定……造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那個女子……也和我一樣,帶著莫名的身份突然來到這個時空。面對陌生的宿命與環境,一步步無能為力地跌入歷史制造的局中。遇見了、愛了,才發現仍舊那麼難……我突然想起胤禛,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身世,我和他即便能夠安穩堅定地走下去,到最後會不會重蹈康熙與傲之的覆轍?
「朕當日……查出傲之當日所用的藥內,有些說不清的物事。當時負責主治傲之的太醫名叫做齊戍,朕預備親自審問他,哪知齊戍卻只和朕說了一句,說家中尚有古稀高堂,求朕別為難他……,便吞了那剩余的藥物自盡。朕著人去驗了齊戍的尸首,卻只查出那藥里有鉤吻,但朕卻親眼見他死狀之慘,不像是月復痛而死的。然而這麼多年過去……朕卻一直未能替傲之洗冤。」
我低低嘆了口氣,女子宿命……在後宮中含冤而死的,遠不止傲之一人吧……
「朕當時把你轉交給明尚。告訴他了始末。希望他能當親生女兒一樣撫養你……如若不能,你郭絡羅一家的興衰……」康熙沒有再說下去,轉口道︰「朕當時還給你賜了個漢族名字,叫做惘竹。那是傲之曾和朕說過的‘竹本無心,無心則無傷,無傷則不倒。’他求朕賜給你一個平凡的身份,若在世……也一定希望你不要知道太多,如此無心,才能夠屹立風雨吧。」
「誰料如今……朕終歸是負她所望。」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出言慰道,「皇上不必自責了。其實皇後娘娘的心思,素顏都懂。與其寧為無心才不倒,不若有一顆內在頑強的心,即便是軀殼腐朽了,內里仍舊堅定如初。」
康熙听了我的話,眼神里有掩飾過
去的驚訝,但終究轉為唏噓,有些懇切地看著我道︰「顏兒……朕能不能听你叫朕一聲阿瑪?」
「皇上……您既已下定決心告訴素顏這多年來的秘密,想來于公于私,都不會再讓素顏留在宮中吧。其實我明白……就算我再執拗下去,帶給胤禛的不會是愛,而是負擔……皇上也許不明白……他有多麼欽敬他的黃額娘——孝懿仁皇後。」我嘴上說著這樣的言辭,看似無關痛癢。然而心里卻絞得五髒六腑都疼了起來,我沒有應下康熙的請求,作為一個來自同一個時空的我,對孝懿仁皇後,我叫不出那樣至親的長輩稱謂,最多……我只是相惜為同僚。而對于面前這位千古一帝,我敬佩,我理解,但我如何也不能承擔下這樣的擔子,罷了,我吁了口氣︰「皇上不必再為此事煩憂。素顏從來就只是和碩額附府里不知天高地厚的格格,從來就只是被貶到御膳房做過事的小雜役,從來也只是在大殿上都不願收斂半分的囂張宮女。或許曾經站在您身邊如許日子……做過尚儀,時日久了……這些曾經的位置上都會站著全新的人,不會是您眼前的素顏。不會是那個在康熙四十七年因蠱誘十三阿哥而被您逐出宮的女子。」
我目光爍爍,沒有一絲逃避地凝著康熙微愕的龍眸,好半晌才听到康熙喃道︰「到底是傲之的女兒……」
我走過去打開了所有緊閉的門窗,看了一眼暮色中的紫禁城,還如我初次站在八貝勒府里遙遙遠望一樣,這里面……有成隊的宮女奴才,有秉持戟而守的武士,有錦衣玉服的妃子,有那些人中龍鳳……環視一圈,離耳房最近的是李德全,半米開外守著大隊宮女。我踱回康熙面前,以足夠響亮卻又並不刻意的音調,木然道︰「奴婢素顏。作為御前宮女,不知廉恥,以不潔之隱僻禍亂宮闈,操守有失。將媚風俗氣染指于宮闈皇室,以媚藥蠱惑十三子爺犯下失德之舉,作害匪淺。令十三爺如今身陷囹圄,奴婢此際方才醒悟,心存愧疚。感念皇恩,希望皇上擇重處罰奴婢,饒恕十三爺。」語畢,重重地叩頭。
「你……」康熙的眼神中有震驚之色,竟親自掩了門窗,痛心疾首地責問我︰「你何必如此偏激?朕全然可以給你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皇上不認為這個理由很充分嗎?對不起……皇上。素顏有想保全的人,有自己的私心。十三爺……真的是個很好的人。素顏傾盡一輩子,難得遇上一個知己。為何要如此不公待十三爺?」
「朕怎會不知道老十三的性子!朕十幾個子嗣……心里真正耿直的,首當其沖只有他胤祥!但這宮里容不下這樣的性子啊……如今是廢了胤礽,你告訴了朕胤等人干下的不齒行當,那下一個呢?安知被陷的就不會是胤祥?到時大局若定,萬夫所指……朕想保護他都難了……」
我腦中突然如敲響的洪鐘,徹底了悟了。
「天家情薄,人各有命。四海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這宮闈里……未免太屈居你了。素顏,這大好河山,縱然朕是一國之君,也有很多的不能夠。若可以,朕倒是很想走遍這每一草每一木……你替朕全了這個心願吧。」
我點了點頭,接過康熙手里匯豐錢莊的信票……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忽然跪地道︰「皇上……請寬限我幾日。我想見見十三爺、姐姐……還有胤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