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經常從白湖監獄步行十余里來到清河監區的大壩上,遙看遠處丈夫服刑的第二監區那白色的監房。
她雖然每月都有一次去看望丈夫的權利,可還是忍不住經常步行到這里,看看丈夫服刑的監房。雖然看不清楚,但她還是每個星期都來,風雨無阻,陪伴丈夫「服刑」。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她︰第二監區一分監區服刑人員鄭長明的妻子,她叫王芸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農村婦女。
她從遙遠的他鄉而來,如今就在白湖監獄附近以拾荒為生。
韓分監區長下班路過,再次現了她,關切地勸道︰「是王芸啊,你在這里都快站了八年了吧?」
「是啊!」王芸答道。
韓分監區長說︰「你何必要這樣對待自己呢,這不是太辛苦了嗎!」
王芸總是這樣回答︰「我不怕辛苦,我一個女人在外,我想我的丈夫,我更要他知道有一個真正愛他的人,他的妻子就在身邊。我要讓他在心里感受到親情的溫暖,讓他雖在服刑卻有一個家的感覺……」
※※※
王芸與鄭長明結婚後,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可謂稱心如意。
鄭長明承包了村里的一個魚塘,每年能盈余余元,王芸收兔毛,一年也能掙個千兒八百,生活算是無憂無慮。
可鄭長明誓要過上更好的日子,要賺更多的錢。于是,他變賣了魚塘,一會兒到蘇州承包石料廠的碎石隊,一會兒又代理紅桃k、三株等口服液等,他沒黑天沒白夜地干,腰包漸漸地鼓騰起來了。
鄭長明被大把大把的鈔票燒昏了的頭,他帶著過去的一幫「弟兄」,整日喝酒鬼混,也不問生意上的事了。
沒有了生意,等于沒有了錢的來源,花光了錢的鄭長明就只好找王芸要。這天,他又找王芸要錢,王芸不給。
鄭長明就在家里到處翻尋,找不到就用刀逼王芸交錢。
王芸被逼無奈,只好把錢給了丈夫。
可是過一陣子,鄭長明不再向王芸要錢了,而且經常吃吃喝喝,王芸好生奇怪。
這天,丈夫又在家里邀了許多朋友吃吃喝喝,王芸于是問道︰「你整天吃吃喝喝,哪來這麼多錢?」
鄭長明先是不理她,問急了就不耐煩地說︰「有你吃的就行了,管那麼多事干什麼……」
王芸只好不再多問。
※※※
一天深夜,王芸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了,睜眼一看,丈夫不在身邊,忽然听見客廳里有說話的聲音,就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湊到門縫里往外看。
這一看,她嚇了一跳︰桌上斜插著一把刀,刀邊上放著一疊鈔票。
她隱隱約約听見鄭長明在說︰「這個老東西,怪有錢的,這次不錯,你們自己每個都拿一些,下次,我們看準了再搞個大的……」
王芸只感到手腳冰涼,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他們這是在搶錢,這可是要坐大牢的啊!
夜里,鄭長明模黑睡在了王芸的身旁。
王芸睜大眼楮望著窗戶,心里想,睡在身旁的還是自己恩愛的丈夫嗎?還是那個愛打抱不平的鄭長明嗎?
鄭長明根本沒有注意到王芸內心的變化,他每天好像都很忙,經常很晚才回家。
越是這樣,王芸越是感到害怕,整天心驚膽戰。有時听到警車聲,無論鄭長明在不在家,她都緊張地跑到門口,看看是不是停在自己家的門前。
一天晚上,王芸和丈夫一起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公安局破獲搶劫的案子,幾名歹徒被押上了囚車……
她小心地試探著問丈夫︰「哎,你看,他們都要坐牢了,搶劫是沒有好下場的!」
鄭長明想也沒想就說︰「嘁,簡直是一群飯筒,一幫沒用的家伙!」
听了這話,王芸心里「咯 」一下,丈夫如此無動于衷,這可怎麼辦啊?
那一夜,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明白丈夫這樣下去,遲早要毀了這個家,也毀了他自己。她想,一定要阻攔他,不能讓他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她忽然想到了報警!
她想,丈夫即使被抓,也就坐幾年牢,就當他跟以前一樣,是在外打工,過幾年就會回來,自己帶著孩子在家里等他,總有個團圓的日子。
第二天晚上,鄭長明又邀了幾個賊頭賊腦的男女在家吃喝商量,她斷定他們不會干好事,于是,她找了個借口,出去了,用電話報了警。
派出所所長趕來了,找到鄭長明的家,可鄭長明已經不在了。
原來王芸去打電話的時候,鄭長明有事出去了。他故意騰出地方,讓那幾個人鬼混,他自己則跑到村邊一個相好的人家去了。
當他回來時,看到了停在家門口的警車,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經敗露,便帶上錢跑了。鄭長明知道,那被抓的兩個人身上是有案子的,抓住了他們,他們一定會把自己供出來,自己是跑不掉的。
派出所所長對王芸說︰「鄭長明的罪可不輕,其他人已經都交代了,你是他的妻子,你要為你的丈夫著想,叫他投案自,這樣才能減輕他的罪。」
王芸這才知道,丈夫是這幫人的「賊頭」。
※※※
王芸感到了後怕。
她想,丈夫會跑到哪里去呢?她忽然想到了他可能去的地方,就是他原來采礦打工的地方無錫。
王芸帶了點錢,風塵僕僕趕到了無錫。
可是跑了附近所有采礦的地方,把這片山都轉了個遍,也沒打听到丈夫的下落。王芸只好失望地返回。
一個月過去了,丈夫仍然杳無音訊。
這天,王芸正在家里做飯,鄭長明突然打電話給她,急切地說︰「阿芸,快帶一千塊錢來,我在縣城等你,我撞上案子了,要先躲一躲……」
放下電話,王芸的心里 直跳,手也不停地抖。
第二天,她乘車趕到縣城。
等了幾十分鐘,鄭長明才帶著一頂破草帽,神色詭秘地來了。
鄭長明不容分說,拉著她便上了出租車。
出租車繞了幾個大圈子,才從一個小門進了車站。
他們上了長途汽車,然後直奔無錫。
到了無錫之後,他們租了一間平房,倉促買了一些食品,就躲進屋里。
連續幾天,他們都不敢出門。
王芸從丈夫斷斷續續的講話中,才知道他做了許多壞事,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嚴重得多。
鄭長明時時在小房子里轉悠,坐立不安,有時情緒激昂,有時又沉默寡言,還經常低著頭自言自語,。
王芸很少說話,整天以淚洗面。難道自己和丈夫的後半輩子就這樣躲躲藏藏,四處漂泊嗎?
一天後半夜,鄭長明突然從床上坐起,穿著短褲跳下了床,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額頭上還冒出了冷汗。
王芸知道,他又做噩夢了。
望著驚惶萬狀的丈夫,淚水打濕了她的前襟,她猛地跪在床頭,抱著丈夫,聲淚俱下地央求道︰「長明,你不能再這樣跑了,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是頭啊,我離不開你,咱們的兒子、女兒更離不開爸爸呀……」
黑夜里,鄭長明喘著粗氣,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王芸。他渾身抖著,手指深深地陷在她胳膊里,王芸只感到好痛。
王芸不知從哪得到的消息,說鄭長明的兩個手下,前幾天,因為持刀搶劫時與遭遇,他們拒捕,被警察用槍當場開槍打死一個,打傷一個。
「派出所所長說,你不能再跑了,你還是去自吧,這樣才有救啊!」王芸小聲勸道。
鄭長明愣了一陣,猛地推開她的雙臂,狠狠地望著王芸,冷冷地說︰「你也要我去自?你瘋了啊,你這不是叫我去蹲班房坐牢嗎?不,絕不可能!」
躲藏了一段時間後,一天夜里,鄭長明坐在床上,自言自語地說道︰「沒錢了,得想辦法敲倆錢花花。」說著,他拿起手提電話,嘟嘟啷啷地講了半天。
王芸听出丈夫和人通話的大意︰鄭長明原來采礦的地方有一個老板很有錢,老板有個兒子,他們要瞅機會喊倆弟兄,「胳膊一夾就抱走了」……
听了這話,王芸的心里直抖。這不是綁架嗎?她在電視上看過,有人綁架別人,人家不拿錢來就把人質給殺了。
殺人償命,是死罪,丈夫這是在找死啊!
王芸再次下定決心,她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她一定要阻止丈夫。
早晨,她佯裝去買菜,又給派出所所長打了電話,詳細地說了他們租住的方位和地址。
派出所所長說︰「我們晚上十點左右來抓人……」
晚上吃過飯,鄭長明提出去原來開礦的地方走走。
王芸無奈,只好跟著出去。
走了十來里地,王芸心中雖然很急,但是沒辦法。
好不容易開始往回走了,鄭長明遠遠地看到有四輛警車停在自己租房的門口,四面已經被警察圍了起來。
鄭長明嚇出一身冷汗,扭頭拉著王芸就跑。
一路上,鄭長明不時嘀咕著︰「這是怎麼回事,追得這麼快?」
在慌忙奔跑的時候,王芸的心里有一瞬間好像有點輕松,她似乎要打消報警的念頭了。想著就這樣跟著丈夫跑吧,但是越跑她的步子越沉重,頭腦也越清醒,終于還是理智戰勝了自己的感情。
她在心里暗暗下著決心︰必須要把丈夫送到派出所,為了丈夫,為了一對兒女,也為了這個家。
※※※
鄭長明有個遠房叔叔,他們趕到那里。
叔叔家的門前是通往鎮上的土路,路對面是村小學,有個很大的院子。
叔叔平時的工作就是為小學放廣播。他有廣播室的鑰匙,鄭長明每天就從叔叔家的後院偷偷翻牆過去,順著牆溜到學校躲藏。
這次逃月兌後,鄭長明心中有些懷疑,會不會是自己的妻子報的案呢?于是,來到叔叔家後,他不讓王芸離開他半步。
王芸一直想報案,雖然叔叔的家里有電話,但她不敢用。
這天晚上,鄭長明對王芸說︰「阿芸,我們還是走吧,時間長了這里也不安全,我們到山西去……」
王芸慌了,到了山西可能就不好辦了。可為了穩住丈夫,她只得表面上答應。
早晨一起床,王芸就勸道︰「再住兩天,要走也得明天,今天鎮上‘趕會’,我們去看看,順便也帶點日用品。」
王芸雖然這樣說,但她知道,鄭長明是肯定不去的。
果然,鄭長明說︰「要去你去吧。」
王芸在鎮上很快又用電話與派出所所長聯系上了。
打完電話,她預感到這次丈夫跑不掉了,她心里仿佛在流血︰「長明啊,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我和孩子都愛你、都需要你,我不能看著你在我的眼前一步一步走向死路啊。」
中午,在學校里。鄭長明正和叔叔的孩子在地上玩耍,抬起頭時,五名便衣的手槍已經頂在了他的頭上。
鄭長明被反剪著雙手,**了校門。
走出校門,看到王芸站在警車旁,他明白了一切,破口大罵道︰「你這個賤女人,等我回來,非殺了你不可……」
王芸默默地看著丈夫,那一瞬間,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勇氣,她猛地撲向丈夫,跪在他的腳前號啕大哭道︰「長明啊,你罵我吧,可是我是為了這個家啊!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孩子要是沒有了爹,就會像你一樣,從小沒有人問沒有人管啊……」
鄭長明甩開她的雙手,怒氣沖沖地走進了警車。
望著絕塵而去的警車,王芸呆呆地立在那里,眼淚不住地往下流。
※※※
幾天後,王芸匆匆地往家趕。
走在麥地里,遠遠地就看見自家院里冒著煙,她預感到一種噩運就要降臨。
她來到門前,見自家院里有許多人,鄭長明的叔叔也來了。
院里的老人、孩子和一些姑娘、大嫂們看見她,都停止了議論,自動讓開了一條路。
婆婆挑著一根棍子,腳下戳著一堆未燃盡的衣服,一邊哭、一邊罵。看見王芸來了,又拾起地上放的柴油瓶,倒在一旁被砸爛的衣櫃,邊倒邊大聲罵道︰「白眼賊,狠心女人,把她丈夫告進公安局!我們每天給她好吃好睡,沒想到家里養了個白骨精,沒有良心的賤女人,鄉親們啊,快看啊,我給死人燒衣服,閻王爺啊,你把她收去吧,不要再叫她禍害人了……」
王芸木木地立在那里,淚水滾滾而下。
這時,王芸的小姑子從外面帶著她的幾個哥哥和弟弟闖了進來。
小姑子照著王芸的臉就煽了幾個巴掌,口中還惡狠狠地罵道︰「打死你這個吃里爬外的濺女人!」
王芸兩眼直冒金花,她想解釋,可還沒有開口,就被小姑子的幾個兄弟抓住兩只胳膊,動彈不得。
婆婆走過來,手里拿著剛才燒衣服的火棍,一邊哭著,一邊狠命地在她身上抽打。
王芸沒有辯解、沒有反抗,任憑淚水不住地往下流。
打完了,小姑子和幾個兄弟把她抬起來,扔出了院門。
王芸趴在地上,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一點也不能動。
小姑子指著她,惡狠狠地說︰「滾,不準你再回來,再敢回來,我們就見你一次打你一次,讓你這個死人去害人去吧,這不是你的家……」
※※※
遍身痛疼的王芸只好回到了父母家里。
見女兒如此慘狀,母親抱著她長哭不已。父親更是氣得說不出話。
稍稍平靜了一個月後,王芸來到縣城看守所,她想看望一下自己的丈夫。
可看守所民警告訴她︰「對不起,你丈夫不想見你。」
王芸遠遠地望著看守所的監房,心里在說︰「長明啊,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
得知女兒去看守所看鄭長明,一直對女婿抱有成見的父親怨憤起來︰「女兒啊,當初爸就叫你不要跟他,你不听,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現在他進了監獄,成了犯人,要判十二年啊!跟他離婚吧,爸給你找一個好的。」
想想丈夫和自己婚前婚後恩愛甜蜜的日子,想想一對未成年的兒女,王芸搖了搖頭說︰「我不能離開長明,我要等他回來,過去我也有錯,沒有管他的事,現在這個時候我更不能離開他……」
勸了幾次都勸不動,父親終于忍不住了,鐵青著臉說︰「你不听家里的話,不和那個犯人離婚,我家這個門你就不要再來了,你也沒有我這個父親,你去找你的犯人丈夫吧!」
春節過後,王芸拿著母親偷偷塞給她的塊錢離開了家。
她再次來到看守所,看守所民警告訴她︰「鄭長明已被送到了白湖監獄。」
王芸打听到丈夫被關押的地點,于是模索著去看丈夫。路上,她省吃儉用,給丈夫買了一套秋衣,一件西服,一些日用品和兩只筆。
她來到了清河監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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