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故事 第十二集 拾荒伴夫(下)

作者 ︰ 吳勇

第二路民警是汪隊副和徐警官。

徐警官是一分監區最年輕的民警,只有二十幾歲,也是唯一的大學本科畢業生。他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秀外慧中,不僅充滿了朝氣,也充滿了熱情,分配到一分監區不到一年,就受到大家的交口稱贊。

他們乘上早班車,駛向鄭長明的家鄉。

客車在鄉政府停下後,汪隊副和徐警官不顧旅途的疲勞,在鄉政府一名年輕干部的陪同下風塵僕僕地向鄭長明家走去。

在一溜五間平房的門口,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正在玩耍,他一看兩個身著警服的民警朝自家門前走來,就連忙跑進家告訴了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人,不過看上去似乎年齡更大些,她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眼楮沒有一點光彩,兩只手仿佛只剩下皮和骨頭。

她吃過午飯正準備出門干活,听了孫子的叫喊,放下手中的工具,迎到門前,見是兩位民警,她感到吃驚,一張憔悴的臉上更增添了幾份愁容。

難道是兒子又出什麼事了?她強作笑臉,將兩位民警迎進家門。

汪隊副和王警官坐下後,由王警官作了簡短的自我介紹,並說明了來意。可剛提到與王芸相關的話題,當即就被鄭長明家人的一片責罵聲打斷了。

鄭長明的母親罵道︰「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也不想讓他妻離子散。可是這個兒媳婦也太狠毒了,是她害了我兒子的一生啊!」

鄭長明的小姑嗓音更高︰「哼,讓我哥哥將來再跟這樣一個心比蛇蠍還毒的女人一起過日子,我們能放心嗎?」

第一天的家訪毫無效果。

晚上,汪隊副和王警官針對鄭長明家人不了解法律的情況進行了認真分析,研究了新的方案。

第二天上午,兩位民警又來到了鄭長明的家中。

汪隊副微笑著說︰「我們準備馬上回去了,特意來打聲招呼。不過走之前想請你們回答幾個問題,可以嗎?」

鄭長明的母親答道︰「管、管!」

汪隊副說︰「如果王芸當初不舉報鄭長明,你們會這樣恨她嗎?」

母親和小姑都肯定地說︰「那肯定不會!」

汪隊副于是正色道︰「當初鄭長明批捕在逃,即使當時沒被抓獲,他也一輩子回不了家,不僅整天擔驚受怕,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而且誰能保證他一生都不會被抓獲呢?潛逃的時間越長,罪行就越重。萬一他又作案,你們想過沒有,他會得到怎樣的下場?你們這輩子見到他的希望能有多大呢?」

「這……」鄭長明的母親和小姑都黯然無語。

見鄭長明的母親有所領悟,汪隊副再次說道︰「正是王芸當初能及時地舉報,鄭長明才減輕了處罰。何況鄭長明馬上就要得到減刑獎勵,只要他能踏實改造,過幾年就可以回家和你們團聚了。這筆賬難道你們就沒有算過嗎?王芸當初就是出于這樣的考慮的。能有這麼好的兒媳婦是你們的福分,你們應該好好地對待她、尊重她才對呀!」

「這麼說,我們還得感謝她了?」小姑不禁感嘆。

汪隊副十分肯定地說︰「是的!」

接著,徐警官又把王芸這些年來在白湖監獄附近打工的經歷一一告訴了他們。

經過民警擺事實講道理,耐心地說服,鄭長明的母親終于認識到,王芸當初的行為,不是害了自己的兒子和這個家,而是挽救了兒子,正是媳婦的明智之舉方使他們能夠有一天與兒子共享天倫。

想到這里,母親深感愧疚,聲淚俱下地說︰「我真是老糊涂了,兒媳婦這幾年吃了這麼多的苦,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都是因為我們不明事理啊,明天我們就去接她回家,向她賠禮道歉,請她原諒……」

汪隊副一看表,已是中午11點多鐘,還來得及趕回監區,于是從鄭長明一家人的熱情挽留中掙月兌了。

鄭長明的母親深情地目送著兩位民警那漸漸遠去的背影,看得出來,他在細細琢磨其中的滋味。她對家人感嘆道︰「真是好警察啊!……」

※※※

這天,王芸又來到大壩上,見有一隊犯人在田間勞動,她認出來了,自己的丈夫鄭長明就在其中,她高興得揮舞著手,幾欲跳起來。

鄭長明也看到了她,揮手示意。

王芸只感到一顆心撲通撲通竄到了喉嚨口,無法歸原,她激動得直流眼淚。

見此情景,正在工地上帶工的王警官沖著鄭長明笑道︰「鄭長明,如果這里不是監獄,你也不是犯人,我真想對你喊一句︰‘鄭長明,沖!’」

王警官這是套用老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中一句「阿米爾,沖!」的著名台詞,是主人公阿米爾與戀人古蘭丹姆重逢時,楊排長喊出的一句話。

鄭長明當然記得這句台詞,于是笑道︰「王警官真會開玩笑,我要是真得沖過去了,你還不把我當成逃犯給抓起來了?」

「嘿嘿!呵呵呵!」工地上的犯人都笑了起來。

這些犯人不僅是為鄭長明感到高興,也為世上有這樣的奇女子而感嘆。

※※※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不久,由于飯店的生意不是很好,老板換了人,王芸失去了住處。

韓分監區長知道她的情況後,就托熟人幫她找了一家廉價屋租住下來。

接下來的生活怎麼辦?王芸想起,有一次她在給店里整理破爛賣紙箱、酒瓶時,看到拉著板車收舊書報和破爛的人,她就問︰「你們撿拾破爛,能賺到多少錢?」

拾破爛的人看著她,悄悄地說︰「你要是不怕髒和苦,應該比你在這的工資高。」

為了生存,也為了獄中的丈夫,王芸決定一邊收廢酒瓶、舊報紙,一邊在街頭拾些破爛維持生活。

她拎著一個蛇皮袋子出了門,沿著道路兩旁的垃圾桶一路翻撿過去。

正值夏天,垃圾桶里散出陣陣濃烈的酸腐惡臭,令人窒息,王芸終于控制不住,吐了出來。

吐完之後,她又堅持著去一個桶一個桶去撿。一天下來,撿了幾十個礦泉水瓶子、酒瓶和易拉罐,撿了1o來斤塑料和廢紙皮。

晚上,她把這些廢品收起來,拉到垃圾站去買,竟得了15元錢。她捧著這15元錢,止不住地流下了又悲又喜的淚水。

雖然一開始不習慣,條件反射似的,一走近垃圾桶心里就止不住惡心要吐,但王芸咬咬牙還是堅持住了,每天都這樣早出晚歸。

再苦再累她都不怕,最怕的是常常招惹來別人的白眼、嘲笑和挖苦。一次,在一個小店鋪,她拾了個廢紙箱,卻被店老板一把揪住,硬說是她偷的,把她撿的垃圾都扣了下來。

王芸想分辯幾句,卻被對方罵得狗血噴頭。

時間一長,王芸也學聰明了。當撿到別人家門口的東西時,她總先問一聲,如果主人說是扔掉不要的,她才撿起來。

她也不跟別的撿垃圾的人爭,免得像上次賣菜挨揍的經歷再次出現。

為了省錢,她也在垃圾堆里尋找食物。

別人咬一口就扔掉的餅子、過期的糕點、菜市場上扔掉的菜葉子、水果堆旁的爛水果,她都拾回來處理一下就成了食物。

吃著這些食物,她在心里想︰再髒再累再苦,也要挺住,為了丈夫和孩子,我不能倒下。

有時太苦了,她就站在東風橋上,不顧來往的人流,號啕大哭一場。

王芸一直這樣默默地勞作著,沒有怨言、沒有悔恨。雖然她有憂郁,也有孤獨,並且都是從心底出的,但她卻不能也無法向丈夫和兒女述說,她只能將這些深藏在心底,讓自己默默承受。

人們只是從她那憔悴的臉上似乎感到了她的辛勞與悲苦。

※※※

鄭長明在監獄民警的教育下,學了不少法律知識,對王芸也漸漸地理解了。

每次會見,他都很高興,說他改造的事情也多了,關心和體貼的話也多了。鄭長明說︰「阿芸,最近,我因為表現好,減了一年半的刑。」

王芸听後很高興,也和他說了這麼多年來打工的經歷和遭遇。

鄭長明又說︰「阿芸,我對以前的事很後悔,我還寫信勸說了母親和妹妹,要他們改變對你的看法,母親和妹妹終于想通了,答應讓你回去看孩子……」

听了這個消息,王芸感到內心深處有一股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一顆心竟像急驟的馬蹄般在不住地跳動。她太想她的孩子了。

王芸又回了一趟家。

婆婆和小姑都對她有了笑臉。

婆婆說︰「孩子們都很爭氣,學習成績一個趕一個,還受到了老師的表揚。」

幾天後,王芸還帶著孩子來看鄭長明。

會見室里,鄭長明流著淚說︰「都是我的錯,犯了罪,讓你們娘三個吃了苦,都是我害了你們。」

大孩子已經1o歲了,挺懂事地說︰「爸,你不要難過,媽說了,只要你好好改造,早一天回家,我們還是愛你的,我們受再大的罪也值得。」

鄭長明抹著淚,一把抱起兒子說︰「爸爸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媽,你們放心,我在這里一定好好改造,爭取減刑。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走出這里,回到你們身邊。」

鄭長明還多次囑咐王芸要保重身體,他說︰「我欠你的太多太多,想還也還不清,等我刑期滿了,一起回家好好過日子。」

正在一旁的韓分監區長對王芸說︰「鄭長明在《新生導刊》上登了幾十篇文章,文章還寫到了你。他也掙了一些稿費,他十分體諒你的困難和辛勞,生活過得非常節儉,連抽了多年的香煙也戒掉了。」

听了韓分監區長的話,王芸高興地哭了。

※※※

八年過去了,鄭長明由于妻子的鼓勵已兩次減刑,如今還剩下一個月就要刑滿釋放了。

當他從曹指導員手中捧過減刑裁定書時,他激動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想到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和妻子、孩子一起生活了,鄭長明興奮得一夜沒有合眼。

明天就是會見日,他要把這一喜訊告訴辛苦陪伴他八年多的妻子。他想,妻子知道這個消息後,一定會比我還高興吧!

可是,第二天,韓分監區長突然把他叫到值班室。

鄭長明以為又有什麼喜事,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韓分監區長神情十分沉重地說道︰「有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們想來想去還是應該告訴你。可是……」

「有什麼事盡管說!」鄭長明收起了笑臉。

韓分監區長頓了頓,緩慢地說道︰「你妻子王芸昨天在撿破爛時,暈倒在地,有好心人把她送進了醫院。經醫生診斷,她得的是癌癥……」

「什麼?是,是我妻子?」仿佛晴天霹靂,鄭長明一下子還不敢相信。

韓分監區長繼續說道︰「據醫生說,她的癌癥已經到了晚期,並且,只有,只有不到一個月的生命了。」

鄭長明呆住了,他臉色蒼白,肝膽欲裂,迷惘失神的雙眼顯出極度的驚恐和哀痛!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枯萎了,視覺、听覺和語言都失去了功能。

※※※

白湖醫院。

鄭長明在韓分監區長和汪隊副的帶領下,來到病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妻子,他才如夢中驚醒,直到此刻他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鄭長明只覺得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雙腿一軟,無力地跪倒在地上,他沙啞地哭道︰「阿芸,我對不起你啊!阿芸,是我害了你啊!」

王芸漫漫地轉過臉,淚水順著臉頰流下︰「長、長明,我不能陪你了,以後要多保重,照顧好我們的孩子……」

「不,阿芸!」鄭長明哭著,從口袋里拿出減刑裁定書,「你看,阿芸,我被減,減刑了,還有一個月就可以回家了,我們就可以一起生活了,還,還有我們的孩子……」

王芸閉上眼楮,淚水再次滾滾而下︰「我,我已經等不到那一天了……」

「不,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能……」

鄭長明的心就像被什麼堅硬的東西搗著、扭著、掰著,支離破碎了。他的腦筋開始麻痹,覺得一切力量都從身上失去,眼前一片荒涼,沒有希望,沒有拯救,從脹痛的嗚嗚的耳鳴里,傳出的是一聲聲纏綿不斷的絕望的哀鳴。他感到自己仿佛掉進了萬丈深淵,黑暗像高山一樣壓著他,像大海一樣淹沒他,話說不出來,氣透不過來。此時此刻,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痛苦能夠與他所感覺到的痛苦相比。

鄭長明沙啞地還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淚水和鼻涕從他那漲得紫的臉上不住地往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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