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喚他也不止一次,語氣里總帶著一種讓他煩悶的調笑不羈,但這一聲喚,卻來得最正常不過。平靜,甚至帶了些柔和。
郁天遲疑了一瞬,又轉過身來。
這山中的夜特別地黑。山寨里燈火燃得不多,遠遠比不上一輪明月幾顆星子。清葵的臉沐浴在明月星子的清輝中,顯出平素不常出現的安寧神秀。
其實她長得很美。
郁天心中冒出的這個念頭,把自己也驚了驚。
她的雙眸注視著郁天,閃現出比那清輝更炫目的光華。
郁天呆愣地望著她,仿佛已經沉迷。
「別輕易相信蕭悔之。」她的語調溫柔,神情嫵媚,說出的卻是再正經不過的話。「他的身份不簡單。」
郁天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困惑和糾結,水墨雙眸像蒙上了一片紗。
然而他很快恢復了清明,眸中迅地積聚怒氣。
「你又對我用媚術?」
清葵沒想到他這次這麼快便清醒了過來,只得放棄,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上前兩步,手指緊緊地捏住她的肩膀,讓她忍不住吃痛地叫了一聲。
「我早說過,不要對我用媚術。」他盯著她,眉頭揪在一處。
「若我不用,你會信麼?」她不服輸地仰頭瞪他。「算我白好心一場。」
「好心?」他的手指緊了緊,讓她臉上的痛色越甚。「我怎知你不是在挑撥?」
清葵漲紅了臉,恨恨地︰「好,好。郁天,我知道你不信我。就算我在挑撥,你要如何?殺了我麼?」
他卻松了手,背光的臉龐看不清神情。
清葵捂住生疼的肩胛,心中把自己罵了千百回。明明已經打算要走了,做什麼還多管閑事地來警告他?還怕他不相信,尋了機會用媚術,想把這句警告埋進他的心里讓他警惕?
其實他會怎樣,這個山寨會怎樣,跟她又有什麼關系?
費力不討好,自己怎麼也會犯傻做了這樣的事?
「為何要告訴我這些?」他卻忽然開了口。
清葵低著頭。「就當我天生喜歡挑撥離間,看不得別人師徒情深,可以了麼?」
她起身,緩緩地走進外間,蜷縮在小榻上,裹上了被子。
郁天默然地看著她動作,又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才回了自己的內室。
清葵縮在塌上揉著自己的肩膀,一邊兒揉,一邊兒暗罵郁天這小屁孩兒出手太狠。且不說她真是出于好心,就算她別有用心,他也不該下這死重的手,當她是面團兒麼?
要不要在臨走前惡整他一番?按照她的性子,別人犯一尺,她一定得回個一丈。可自從踫到這郁天,她吃了不少苦頭,卻沒還過他一分,甚至還做了那麼些匪夷所思的好事。
實在有些不正常。要是不做點兒什麼,甚至對不起自己。
清葵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會兒,又撥開衣襟子在燈下瞧了瞧已然紅腫的肩胛,更是下定了決心。
她等了一會兒,等到郁天熄了燈,房間里再無動靜。這山寨里頭沒有敲梆子的人,她只能通過月弧的位置來判斷大概的時間。
估模著過了兩更,她小心翼翼地爬起來,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月華裝滿屋,也撒進了郁天床上的那道青紗帳。
清葵一只手里捏著一只赭色的紙包,另一只手輕輕撩開紗帳。
他的睡顏安寧,眼睫投下的那道弧隨著呼吸淺淺起伏,是與白日里的冰冷完全不同的情致。
清葵凝望了他一會兒,想要報復他的心思卻不知怎地淡了下去。
手里捏著的那只紙包終于還是沒有拿出來。她輕輕嘆息了一聲。
「臭小子,遇上你算我的劫數。」
她放下紗帳。
「以後千萬別再踫到了。」
她搖了搖頭,退出了房間,又輕聲闔上門。
當然,她沒有看見門被闔上後那雙忽然睜開的水墨眸里的一片清明,沒有看見少年手里驟然握緊的匕,也沒有看見他注視著她背影的復雜情緒。
清葵翻出床底下收拾好的包袱,模去了丹君住的房里。
丹君早已等得焦灼,但礙于自己的迷路癥又不敢來尋,只得在房里踱來踱去。
「清葵,你總算是來了。」
她大喜過望,上前搭手在清葵的肩膀上,卻見她神情微變,像是吃痛。
「怎麼了?」丹君不知所措。
「沒事。我們走罷。」清葵推開門,朝外面望了望。「這山寨只有一個門,守衛的一共四個人,還有兩個在高台上把風的。四個守衛由我來用藥迷昏,兩個高台上的就交給你了。點他們的昏穴,沒問題罷?」
丹君深有把握地點點頭,臨走了還沒忘了帶上那把燦爛的菊花。
兩人剛走出了一小段,便見前頭火把涌動,卻是裘大和榔頭帶著幾個人出現在路口,笑嘻嘻地等著她們。
「白水,清水,你們要去哪兒?」
清葵全然沒料到。「你們——」
「清水,就算跟少主子吵架,也不用離寨出走罷?」裘大搖搖頭,好心勸解她。「這兩口子吵架那是尋常事,算得了什麼?」
清葵與丹君對視一眼,均有些莫名。
「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榔頭嘿嘿一笑。「少主子吩咐過了,清水姑娘可能會偷偷走掉,讓我們務必攔下來。」
清葵咬牙,果然又被這臭小子給現了端倪。早知道他聰明得很,自己不該那麼大意。然而這時她已是勢在必行,朝丹君拋了個眼色。「點他們!」
丹君得了她的令,立刻行動,身形如風穿梭在幾人中間,翩然颯爽。不一會兒又回了她身旁,拍了拍手。「好了。」
那幾人站在原地,一臉莫名。
裘大咳了咳。「白水姑娘,你剛剛是在——?」
清葵睜大了眼,轉過頭去看她。「不是說好了麼?他們怎麼還沒暈?」
丹君的神情頗有些尷尬。「那個——可能太久沒點,有點兒手生。你也知道,我學穴位圖時打了瞌睡,所以……」
清葵捂住額頭,深深無力。
「清水,不如你還是跟我回少主子那兒——」裘大話音未落,卻見她從懷里掏出一只青色紙袋,打開朝他們一吹。
裘大率先聞到,眼珠子一翻便倒了下去。
其他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也6續倒了下去。
「還是我的藥好用。」
清葵從地上撿起火把,沖著尤在自愧的丹君擺了擺手。「走罷。」
「你走不了。」
一身青色束身衣,面似皎月,眸帶薄冰。那少年從樹後現出身形,慢慢朝她們走來。
清葵頓住腳步,神色卻變得晦暗。
「你沒有睡著。」
「要是睡著了,怎麼知道你還有這麼一招?」他臉上的神色有些奇特。「我說過了,你不能走。」
清葵負氣側過臉去。「我也說過,我們只是無意中來到這兒,並沒有什麼目的。」
「既然如此,為何不留下?」
「留下做什麼?」她反問一句。「憑什麼自由自在的日子不過,卻要過這種看人臉色受人氣的日子?」
郁天的神情居然有些無奈。他的視線往地上一掃,看見躺得橫七豎八的裘大他們,抿了抿唇角。
「他們只是暈過去了。若你不讓我走,我也只好迷暈你。」清葵索性也跟他坦白。
「我不會讓你走。」他卻絲毫沒有退讓。「你要迷暈我,盡管來。」
丹君沒了耐性。「清葵,別跟他廢話了,讓我對付他。」
「清葵?」郁天挑眉,笑意冷。「原來你用的名字也是假的。」
「那又如何?」
丹君已抽出短劍,朝他刺去。
清葵阻攔不及,便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打斗起來。丹君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得中流,郁天習武沒多久竟然能從容接下她十數招,頗令人驚訝。
但丹君手上持劍,看得清葵心驚肉跳。
「別——別刺他的臉!」
丹君忙收劍,往他肩膀刺去,卻听得一聲急喚。「別刺他肩膀!」
她趕緊又換了方向朝他手臂刺,更是了不得。
「別別別!」
丹君苦著臉收了手。「清葵,你哪兒也不讓我刺,難道是舍不得他受傷?」
清葵一呆,下意識朝郁天望去,卻恰好與他望向她的眼眸對上,雙雙轉了開去。
「你弄出那麼大動靜,想把整個山寨的人都弄醒麼?」她煩躁地吼了一聲。「好了,別打了。」
丹君瞅了瞅她,又瞅了瞅郁天。
「清葵,要是你舍不得他,就把他一塊兒帶走好了。」
「誰說我舍不得了?」清葵咬牙切齒。「讓我來。」
她朝他走了兩步站定。
他靜靜地望著她,似乎在等待。
「讓我走。」
「不。」
「郁-天!」她恨恨地,「你要是不讓開,可別後悔。」
他的唇角微勾,再一次恍惚了她的心神。「不。」
半響,她忽然泄了氣。
「好吧,我不走了。」
丹君張大了嘴,愣是沒回過神來。
逃跑行動失敗,清葵依舊回到了自己的專屬小榻上,裹了被子垂頭喪氣。
她幾乎可以想象丹君有多不可思議,有多失望。明明有不止一種方法可以走掉,她偏偏選擇了留下來。
清葵幽幽嘆了口氣。難道真是劫數?怎地那臭小子一笑,她就六神無主只得遂了他的意?肩膀上他帶給她的傷痛還未褪去,怎麼又忘了個一干二淨?
門輕輕一響,她趕緊閉上眼裝睡,以免尷尬。
「別裝了。」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卻不再冰冷凍人。
她睜開眼。「你還沒睡?」
「你一直在哀聲嘆氣,我怎麼睡得著?」他的語氣中居然還有些調侃的意味。
「你那麼晚不睡,就是為了來欣賞我怎麼嘆氣?」
她把頭塞進被子里不想看他。
「這次算你贏。」她的聲音甕聲甕氣,從被窩里傳了出來。
他抿抿唇,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她枕頭邊,折身進了屋。
听到他關門的聲音,清葵才從被窩里露出一個腦袋,朝房門瞄了瞄,回頭便看見了枕邊的東西。
一瓶跌打藥酒。
她把瓶子拿起來,放在手里轉了轉。
臭小子!她心里罵著,唇角卻揚起笑意。把那藥酒放回枕邊,她又閉上了眼。
那藥酒的氣味縈繞在她的鼻端,帶來一夜好眠。
「別說了,我懂的。」丹君一臉我理解的表情。
「你懂?」清葵有些忐忑,往往她這麼說的時候都想岔了路。
「我懂。英雄難過美人關。」她很同情。「清葵也是正常人,會被美色所迷也是正常的。」
清葵黑了臉。
「美色?」
丹君慎重地點了點頭。「清葵要是喜歡,就把他帶回國罷。」
「你說的什麼啊,我只是——」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
「只是放不下。」丹君笑眯眯地補充。
「不!」清葵拼命地搖頭。「我只是看他資質不錯,實在舍不得這個好苗子而已。」
丹君別別嘴。「你非要這麼說,我也沒法子。」
自那夜逃跑失敗之後,清葵66續續又試過幾次,全都被截了回來。漸漸地,她也就不再想要離開的事了。
雖然她還是不明白他為何一直不肯放他走,正如她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敗給他一般。她規規矩矩地做著她的小丫鬟,甚至漸漸有些樂此不疲的趨勢。清葵察覺到這一點時,了一身冷汗。
然而看見郁天時,她又七葷八素地把自己剛的冷汗給忘了個徹底。
實在是矛盾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