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整個天塹寨十分歡快。
少主子生辰,每個人都派了一個紅包兩只紅蛋,晚飯極其豐盛,有肉有魚,外加敞開任喝的女兒紅。
鄔寨主讓人在主屋前擺了流水席,大家同吃,熱鬧得很。
清葵看著手里的紅蛋和紅包,表情很有些復雜。
「郁天,我听聞在中原紅蛋一般用于慶賀生子,女兒紅更是送嫁的酒。沒想到你們這里卻用來慶生。」
郁天的臉色本來已經極其陰晴不定,听了她這句話,更是郁悶。
他著一身玄色的交領曲裾深衣,領口和袖緣上繡著銀藍色的花紋,配著深藍和玄色相拼的腰帶,正是少年俊秀,翩然風采勝過芝蘭。
他郁悶歸郁悶,也注意到了她話中的玄機。
「‘听聞’?」他轉過臉去看她。「你莫非不是中原人?」
清葵呆了呆,隨即笑得燦爛。「郁天,要不要喝杯酒?這女兒紅可是十八年陳釀,平日里難得喝到的!」
「我從來不喝酒。」他皺皺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
「清水!」
丹君遠遠地朝她招手。
清葵如蒙大赦,連忙回了回手,朝郁天討好地笑笑。「姐姐在喚我呢,先走了!」
「你——」郁天眼睜睜看著她輕快地走遠,無奈地搖搖頭。
「小天。」蕭錯在他身邊坐下。
「師父。」他立刻正色。
「清水姑娘怎麼走了?」蕭錯往她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去她姐姐那兒了。」
蕭錯點點頭。「小天,你也十四了,若有了喜歡的姑娘——」
「師父!」郁天有些尷尬。「徒兒沒有。」
「當真?」蕭錯笑了一聲。「我看這清水姑娘倒是不錯。率真嬌憨,很討人喜歡。」
「她哪兒像個姑娘了,根本就是只野雀,整天嘰嘰喳喳。」
雖然這麼說著,他臉上的神色卻柔和了些。
蕭錯笑得意味深長。
「若是不看緊些,等到野雀飛走,再也無處尋覓的時候,後悔的可是你自己。」
郁天垂著頭,默然不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開口道︰「師父,你曾說自己從平陽城來,不知師父是屬哪一門派的?」
蕭錯的神情一凝,笑容漸斂。
「怎麼突然問這個?」
郁天抿唇。「徒兒只是想知道自己師承何派,以後若有機會,也好和同門的師兄弟們有所交流切磋。」
蕭錯復又溫文點頭。「師父之所以來到湖州,正是與師門有隙,所以一直未提及。這件事,待我今後慢慢再與你說。」
「是。」郁天神色舒緩。「多謝師父。」
蕭錯在他肩上拍了拍。「小天,你的天資之高,為師從未見過。以後若有機會,還是出了山寨投向那些武學大派,才能不負了你的天分。」
「師父的意思,莫不是要離開?」郁天眉間微緊。
「我總不能一直呆在這兒。」蕭錯起身,側臉望向山間初升的那道月輪。「還有許多事要做。」
郁天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師父可有家室?」
昏黃的斜陽余輝灑落一地,蕭錯的寬袖隨著秋夜涼風往一側輕擺,在這片熱鬧喧囂中生出了些許涼薄蕭索。
「未曾有過。」
「只差一點,差一點就有了。」蕭錯的聲音忽然又響起。
郁天望著他,有些驚訝。
「那為什麼——」
「她死了。」他的聲音低微,迅湮沒在山間暮色,化作細碎的風聲。「我本想娶的那個人,她不在了。」
郁天怔忡一刻,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清葵鬼鬼祟祟地模進屋子,意外地現郁天竟然站在窗邊,依然穿著那身曲裾深衣,微仰了頭不知在想什麼。
她咳了一聲。「你怎麼還沒睡?」
「你手里是什麼?」郁天沒有回頭。
清葵揚眉,背在身後的右手磨蹭著伸了出來,手里舉著的正是一只棕色的小酒壇。
郁天總算是回過頭,朝她走來。
「這是什麼?」
「桂花釀。」清葵笑眯了眼。「今年的新鮮桂花釀的。」
他眉頭一蹙。「你還喝?酒席上那一大碗女兒紅還不夠?」
「這不是我自己喝的。」清葵關上門,把小酒壇放到他面前的桌上。「這是給你的。」
「我不要。」他別開臉。
「試試罷?這酒是甜的,還有桂花香。」清葵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的表情。「就試一小口好不好?」
他抿抿唇。
「不要。」
清葵失望地垂了眼,坐在桌旁,看著那一壇酒,仿佛很惆悵。
郁天看著她的神情,欲言又止。
「我答應了夫人,一定要給你喝這壇酒的。」她的語調輕柔,卻可憐兮兮。「這是夫人親手釀的酒,只希望能讓你喝一口。」
他的眼神放柔了些。
「我從小便不沾酒。」
「我知道。」她垂著頭,難得的乖巧。「罷了,你不喝就算了。我早就知道的,要是別人給你喝,也許你就喝了。你那麼討厭我,一定也不會喝我拿來的酒。」
郁天的神情頗有些糾結。「我——」
「既然這樣,我準備的禮物想必你也瞧不上。」
「禮物?」郁天的神色一舒。「是什麼?」
清葵搖搖頭。「你一定不喜歡的。寨主送你的那匹馬多威風,夫人送的玉佩也很好看。還有蕭先生送的那把小刀——我的禮物,太寒磣了。」
郁天有些著急,忙道︰「不會。」
「罷了。」清葵起身去拿那壺酒。「我還是把這酒和禮物都拿得遠遠的,省得你看了煩。」
「別拿走了。」郁天揪起了眉,墨眸已亂。「我喝,這酒我喝。」
「真的?」清葵立刻換了一臉驚喜。
郁天還沒看清她的動作,只見桌上已多了兩個杯子,酒也已經滿了上去。
「只喝一杯。」
清葵猛點頭。「好。」
「不是說給我喝,怎麼倒兩杯?」
「我怕你一個人悶著。」
郁天一杯酒下肚後,面不改色。
清葵期待地望了很久,卻見他毫無異樣,頓時有些失望。
「禮物呢?」郁天挑眉。
「呃?」清葵這才反應過來,遲疑了一會兒,才從懷里掏出一只紅紅的穗子,遞給了他。「我剛學,編得不太好。」
郁天看著手里的穗子,神情似喜還怔。「這——是你編的?」
清葵點點頭。
「可是——」他拿到那把柳葉刀上比了比。「好像有些小。」
「這本來就不是為了柳葉刀準備的。」清葵別了別嘴。「柳葉刀不適合你,還是靈巧的劍更合適些。這個,是劍穗。」
郁天抬眼望她,似笑非笑。「這麼說,我以後一定得學劍才成?」
「隨便你。」清葵挑挑眉。「反正我的劍穗放在那兒,你看著辦。」
郁天輕笑了一聲,手上卻仔細地梳理好穗子,把它小心地收進了袖子里。
「再喝!」她又倒了酒。
「不是說了只喝一杯?」
她隨即又盛了一臉哀怨來對他。
郁天無語,嘆了口氣。
不多時,一壇桂花釀已經見底。清葵面露薄暈,郁天仍無異樣。
她怒目而視。
郁天莫名。「怎麼了?」
怎麼了?天知道她用了這麼多辦法灌他酒,不就是想看看他喝醉的樣子順便實施自己的計劃麼?結果倒好,人家不但沒醉,還精神倍兒棒。
清葵捂住額。「看來不出絕招是不行了。」
「什麼?」郁天沒听清。
「我說,」清葵微微一笑。「再喝一杯。」
她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只碧綠的小酒壺。
「最後一杯。」
她施施然地倒滿了酒,遞到他面前。
郁天望著她帶著一絲淺淺胭脂紅的雙頰,許久才別開眼,落到那杯酒上。
一飲而盡。
清葵微驚,然後一臉期待。
誰知等了許久,他依然沒有任何異狀。
「喝完了。」他點點頭,站起身來。「該就寢了。」[網羅電子書︰.]
清葵悵然若失,無可奈何。
原來他果然是一朵奇葩麼?千杯不醉,連她的「醉生夢死」也醉不倒他?
郁天走了幾步,手剛搭在門板上,忽然身體一軟,就這麼一寸寸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清葵看得目瞪口呆。
她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他挪到床榻上,替他摘了簪解了腰帶月兌了靴。
他身上的異香跟淡淡酒味兒混合,倒成了種奇特的誘香,直往清葵的鼻子里鑽。她眯了眼,紅著臉頰打了個噴嚏。
郁天睡得依舊沉靜。
連醉酒也醉得這麼平靜,的確是一朵奇葩。
清葵大著膽子往他臉上揪了揪,又把他水潤光澤的唇擠成豬嘴狀,不亦樂乎地玩了好一會兒才悠悠地替他蓋好被子,放下床帳。
她松了口氣,從床底下翻出幾件衣物,樂顛顛地朝郁泉奔去。
雖然郁天說了可以讓她去另一處溫泉,但越不讓她去,她卻偏偏越是想去。再說那郁泉里奇特的香味,她一定要弄個明白。
雖然只來過一次,清葵依然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那個山洞,一頭便鑽了進去,一直到底右轉,那汪天然之泉便展現在她面前。
洞內長年縈繞著水霧,洞壁和地面上都很滑溜。溫泉呈圓形,大概有四個浴桶大小,泉水泛著淺乳白色,從一處一人半寬的縫隙里流淌到泉池里,又從泉池中溢到下方的山縫里,形成天然的一汪活水。
溫泉旁邊放置了石桌石榻,上面還鋪了一層棉布。
清葵將手里的衣物放到桌上,毫不猶豫地寬衣解帶,像尾光溜溜的白魚鑽進了泉池里。
她先是潛在池下,過了一會兒才鑽出水面,長吸一口氣,愜意地嘆了一聲。全身的汗毛仿佛都豎了起來,每一處都充分打開,熱力從腳心一直沖到頭頂,無比美妙。
她抹了抹臉上的泉水,索性放松了身心,躺在池子里。但奇怪的是那股香味在這兒反而淡了許多,只是若有似無,飄散幾縷。
「難不成——還真是郁天身上自帶的香氣?」她想不明白,搖搖頭,手指敲在水面上,激起幾朵水花。
泡了一會兒,手指白起了皺,她才晃晃腦袋,從泉池中探出身來,抖了抖頭。
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她一驚,還未來得及反應,卻與匆匆闖入的郁天撞了個面對面。
郁天的神情先是一放松,隨即怔愣在原地。
十五歲的少女已經開始育,雖然還算不得豐滿,卻玲瓏美好,如同這天地孕育而出的一朵精玉。
這一幕,對郁天來說,無比震撼。
他的視線隨著她的臉龐往下,滿目只剩下圓潤的肩頭,胸口上兩輪美麗的月弧,以及那不盈一握的縴腰。
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應該做出的反應。
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清葵。她迅地撈了旁邊的衣裳裹在身上,跳出了泉池。
郁天這才反應過來,白皙的臉龐瞬間燃起緋紅。
他勉強平定了呼吸,朝另一側背過身去。「我——」
兩人之間的氣氛,頓時非常尷尬。
清葵咳了咳。「我看過你一次,你也看了我一次。這下子我們兩不相欠。」
郁天滿腦子混亂,哪兒還听得進她的話。
「你先出去。」清葵擺了擺手。
郁天呆在原地,那一雙拳頭緊了又松,背脊僵直,卻沒有回答。
「喂,難不成你還想留下看我穿衣服?」清葵朝他走了兩步。
他這才反應過來,狼狽地逃了出去。
清葵長松了一口氣,拍了拍胸口。
居然被他看見了?
雖然她表面上很淡定,實則心境復雜。偷偷來沐浴卻被他看了個精光,果然是報應麼?听聞中原女子,若是被人看了便一定得嫁給那人。照此理,她豈不是得嫁給那個小屁孩兒?
清葵想了一會兒,決定裝作什麼也沒生過。她整理好衣裳,出了郁泉,才現洞口下面的空地上竟然已經集結了不少人,其中還有丹君,裘大和榔頭。
郁天站在他們面前,背對著她,也不知在對他們說些什麼。
裘大一見她出來,立刻驚喜地沖了過來。
「清水,原來你在這兒啊!可嚇死我們了。」
「生什麼事了?」清葵不解。不就洗個澡,至于驚動那麼多人麼?
裘大正要說,丹君又蹦了過來。
「清水,你嚇壞我了。剛剛少主子很生氣,讓人到處找你。」她湊到清葵耳邊,輕聲說︰「我瞧他那樣子,大概是以為你逃跑了。」
「呃?」清葵怔愣,對上郁天的眼。
郁天狼狽地轉開眼。「沒事了,大家都回去罷。」
丹君朝她眨眨眼,這才跟大家一塊兒離開了。
裘大往清葵肩上拍了拍,語重心長。「清水,你沒看見少主子急的那樣。以後可千萬別亂跑了,再來兩次,咱們這覺也睡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