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高高盤起,一圈圈蜿蜒而上,這是匈奴的圓形高髻,酸菜幾不可聞的嘆息一聲。鏡中人,眉如遠山還黛,眼是秋水更明,朱唇輕點,胭脂淡掃,本就天生麗質,此時更添顏色,眉心處繪著一朵粉色梅花,五瓣中間點點黃色嬌蕊,更映著嬌顏如玉,嫵媚多愁。
又有侍女為我換上大紅錦袍,領口袖口處瓖著雪白的貂皮,光滑柔軟,腰間束一條金質腰帶,中間由明珠做成的攢心梅花做扣,顯得縴腰盈盈一握。
酸菜為我選了一個方形翡翠扳指,翠色欲滴,沒選任何手鐲,我的左手腕,還帶著一根細細的手鏈,銀質綴有細碎藍寶石的,那是司馬衷送給我的。
腰束五彩鸞鳳圖紋的袍裙,足踏紫羔羊皮靴子。侍女又抬來一個托盤,上面是一個華麗巨大的頭冠,璀璨華麗,金質而錦章,冠上的形狀像是兩輪彎月相對,中間一只純金打造的鳳凰,雙翅高展,尾翼揚起,飾以五彩寶石,惟妙惟肖,美不勝收,兩邊還各垂下三條珍珠鏈子,丁冬作響。
「放下吧。」我淡淡說道。
侍女依言放下,一言不發的侍立一旁。
我笑著轉頭,問向一邊的酸菜和笑笑︰「怎樣,像不像靈蛇髻?」
酸菜眼圈紅了。
當日我和司馬衷大婚的第二天,我自作聰明的要求梳個靈蛇髻,酸菜毫不客氣的駁了回去,想不到這次大婚,不僅一身胡裝,連發型都成了靈蛇髻。
「娘娘。您若不願意,我們……」酸菜悄聲說道。
低聲搖搖頭。
又是大紅的禮服,又是成為皇後。只是這里是趙國,劉曜建立的趙國。是長安,是劉曜新遷地都城長安,不是洛陽,不是洛陽,那個陽光晴燦。花紅柳綠,清香拂面,繁華勝景的長安。
那里有我一生的愛戀。
五年了,已經五年過去了,葛洪和司馬衷如同人間蒸發一樣,杳無消息。無數次回想起那次見他地樣子,總覺的如夢如幻,看不分明。
五年了,劉曜很順利地取得天下。今天是他登基稱帝的日子,而我在這一天也將成為他的皇後。五年前,在他還是劉淵的漢國中山王的時候。就將我封為嫡妻王妃,而今日。我又將成為他地趙國皇後。不知又會掀起多少風浪。
想到這里,心中暗笑一下。在漢人眼里,我一個漢人世家出身的晉朝皇後,竟然又做了戎狄皇後,而在這些匈奴人的眼中,我卻是不折不扣的異族皇後。
五年了,等待,成了我唯一的事情,期待是我唯一的情緒,那些人的眼光議論,又怎麼影響到我呢?
「好了嗎?」伴隨著一個爽朗的聲音,簾子一掀,一個身形高大挺拔,面容清瘦而稜角分明的男子進來了,面上神情不明,一雙眼楮漆黑明亮,仍是一身純黑地長袍,只在腰間綴著一根純金玉扣的腰帶,自有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威嚴。
見慣了這樣不怒自威地劉曜,當日洛陽街頭的那個仿佛只是幻覺。
劉曜親手為我帶上頭冠,伸出一只手,說道︰「走吧,我地皇後。」
面前地這只手,寬大結實,拇指上帶著一只方形的扳指,有些陳舊,上面有淺淺地勒痕,這是一直策馬游韁,彎弓射箭的手。不是那一雙,那雙手白皙修長,柔和溫暖,上面還有一個圓圓的牙印,然而絲毫不會影響到他的美麗優雅,那個笑起來很溫暖還有些傻乎乎的他,那個說一定不會讓我改嫁的他,到底在哪里呢?現在我已經穿上了嫁衣,你還不來嗎?
拼盡全力也握不住夢中的那只手,而面前這只手,近在咫尺,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伸不出去。
「走吧。」劉曜聲音很輕,听不出情緒,他的黑發絲絲縷縷的垂在稜角分明的臉上,褐色的面容上都是暖暖的笑意,將他的大手握住我冰涼的手,拉起我往前走。
剛出門口,就遇上容月,一身白色長衫靜靜的站在那里,似乎有話想說。
劉曜看她一眼,直接掠過,我也視若不見,在我心里一直怨她帶走司馬衷,雖然明知道去長安也是司馬衷自己的選擇,現在此情此境,兩人更是無話。
坐著帝後的車輦,出了皇宮一路西行,來到城外的陵宵台。
陵宵台是為了這次登基大典,劉曜下令新建的,實際上並不算高,在這樣平坦的地方顯得特別高大,如同拔地而起的一座山峰高聳入雲。
站在陵宵台下,面前是潔白的漢白玉的台階,一級一級向上延伸,仿佛石階的盡頭就是蔚藍的蒼穹,站在台下,不由得升起一股敬仰敬畏之情,難怪古代帝王的座位總是高高在上。
秋天清晨的陽光,灑落在這座高台之上,平添了幾分浩渺之氣。
文武百官按照品級高低在兩旁跪拜,劉曜牽著我的手,目不斜視,拾級而上,一派安然還帶著些志得意滿。
站在陵宵台台頂,劉曜腳下一頓,握我的手也一緊,我感覺到兩道復雜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帶著強烈的嫉妒,不甘和憤怒,目光熾熱,絲毫不加掩飾。
我悄悄抬頭,順著兩道目光看去,那兒站的正是石勒,這幾年,劉曜和石勒劍拔弩張,但是並未真正撕破臉,此次劉曜登基,授石勒為太宰、領大將軍、加殊禮,以河內二十四郡封石勒為趙
劉曜現在內憂外患,不願和石勒翻臉,這些加封,是安撫,也是退讓。
石勒一身戎裝。面無表情,高鼻深目,褐色的卷發在寒風中。眸子本來就是淺褐色,現在微眯著眼楮。幾乎看不出瞳孔顏色,顯得分外陰冷。
我低下頭去不再看他,這是冬天,陵宵台上寒風凜冽,漢白玉的欄桿更顯寒冷。我緊緊身上的狐裘披風,和劉曜並肩而立,坦然的看著眾人。
能站在台頂地都是重要人物,除了幾個漢人官員,那是曾經在劉曜攻打江山的過程中出謀劃策的功臣;其他地個個體形彪悍,披發短須,碩大的耳環,都是匈奴顯貴。
等他們看清我地模樣之後,那些匈奴顯貴議論紛紛。而漢官雖然沒有說話,可是目光也是透著不贊成。
劉曜雖然即將登基稱帝,可是面前這些人也都是功臣。尤其是匈奴貴族,沒有他們的。劉曜也許能當上皇帝。但是最起碼不會這麼快。
「各位愛卿還想操心朕的家事嗎?」劉曜面露不豫。
最先站出來的竟然是個漢人,面容白皙清 。蓄著三縷長須,仍是一身漢人的長衫,「皇上,天子無私事,家事即國事。」
這個人我也認識,就是當日洛陽城破之日,巧計化解劉曜和石勒沖突地漢人,現在已是劉曜的車騎大將軍。
「游子遠,好個家事即國事,朕的皇後確實和國事相關。」劉曜掃了一眼在場眾人,「你來自中原,難道不知道鳳命的說法嗎?」
「怪力亂神,不足為信。」游子遠不為所動,寬大的袍袖在空中飛舞,身子卻是站立不動,安穩如山,身子倔強的挺著。
「迂腐!」劉曜怒道︰「若是怪力亂神,為何羊祜作出兩國為後的預言?為何惠普大師會說天生鳳命?天下群豪並起,只有朕得了羊皇後,只有朕得了天下。」
劉曜握緊我的手,上前一步,掃視了在場眾人︰「羊皇後既做得前朝皇後,也能做得朕的皇後,這樣地話,以後都不必再說了!」
眾人都低下頭去,唯唯諾諾,游子遠猶豫半響,臨低頭一刻目光卻是如刀般掃過我的面頰。石勒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們,不知想些什麼。
劉曜本來有個匈奴正妻,就是上次劉淵做主為他娶得卜氏,雖然這麼多年二人勢同水火,可是一方面卜氏出身匈奴世家,另一方面,也算是父母之命,可是劉曜登基,執意立我為後,匈奴人自然有些想法;對于劉曜手下地漢人官員來說,我曾是晉朝皇後,現在又成了漢國皇後,對于漢人並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再加上卜氏本來就是嫡妻,這個時代,雖然不像漢朝那樣絕對地重視,可是也不是說倒就能倒得,更別說是被一個漢女扳倒了。
不過剛才劉曜地一番說法,倒也能安撫人心。
前幾年,我有幾次差點被人搶走,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當初羊祜關于我兩國為後的預言流傳開來,那些各處造反地人紛紛下手,一方面為了預言,搶到我就意味著搶到天下,另一方面,我是晉朝皇後,有我在手,也可以為自己的造反正名。
所以後來劉曜對我防範嚴密,即使外出征戰,也帶我隨
群臣跪拜,山呼萬歲,我和劉曜並肩而坐,他的手始終握住我的,他的手心溫暖干燥,而我的手指始終冰涼。
我低著頭,只看著自己身上的大紅裙裝出神。清醒時的第一眼,就是自己一身的艷紅,見到初見司馬衷,他也是一身紅衣,紅色映襯下他的發色漆黑,幾可垂地,膚色瑩白如玉,沖著我微微一笑,立刻打動了我的
來到這里的第一個夜晚,多麼的孤獨與恐懼,可是司馬衷,潑了一杯酒,上了一堂課,演了一場戲,成功的驅散了我的不安。
他的笑容有些傻,卻帶著溫暖人心的力量,他就是春風一樣的人,無論他做什麼,無論他說什麼,總能打動人的內心。
如果沒有他,我不敢想像,我如何能夠盡快的融入這個社會,也不敢相信,如果沒有他擋在我的身前,我會經受多少的風雨摧殘,雖然他那時候,還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傻子,雖然他也許連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沒有,可是他卻用他所有的力量保護我。
多少次,雙眼無意識的在人群中游走,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那個傻笑的美男子,又能听到他的笑語,小呆羊,小呆羊,聲音溫和如同春日的一陣清風,絲絲縷縷的環繞著我,而清醒過來,卻只余下臉上的冰涼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