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67

作者 ︰ 陳

響槍的南崗下坎就是謝萬春和謝大嫂居住的地方。自一九三二年松花江大水以後謝萬春和無數難民都在這里蓋了難民房。這里不但地勢平坦背後還有一道高高的土崖像一堵天然的擋風牆一樣使這塊地方有了可靠的屏障。更可貴的是這里正處在道里、道外、南崗三個重要區域的交界處離火車站也特別近簡直是個四通八達的交通要道。這一點最受難民們歡迎因為他們里邊沒有固定職業的賣小工的、打零雜的和小商小販特別多他們的特點就是要在哈爾濱各處游動哪里賺錢就到哪里去因此便都看中了這塊寶地。第一座小房一起來緊接著就起來一大片那快的程度真像雨後的春筍伏天的蘑菇一樣轉眼之間就把那片地方擠得滿滿登登。站在土崖頂上的馬路邊上往下一看真是密集的程度像蜂房狹窄的程度像鴿籠而雜亂和貧困的程度大概可以和世界上所有的貧民窟相比較。那用各色各樣破爛材料做成的房頂那壓滿房頂上的各種形狀的磚頭瓦塊那堆滿各個角落的破瓶爛罐那扭歪變形的小院和門窗那扯滿小院的五顏六色的破布和麻袋片那每個小院後面的茅廁和尿池那滿天飛舞追逐著的綠頭蒼蠅再加上那些破衣爛衫衣不遮體的男女老少構成了一幅人間地獄的悲慘生活畫圖而這畫圖恰恰瓖嵌在號稱國際城市的哈爾濱市市中心里就更顯得特異和突出。尤其當日本侵略者決定要把哈爾濱變成王道樂土的「櫥窗」假繁榮的標本給外國人看的樣子以後就更嫌這塊地方有礙觀瞻不堪人目。于是就想方設法要把這成千上萬的難民趕走。難民們在以謝萬春為的幾名**員的帶領下形成了一股抵抗力量任憑敵人用軟招子哄硬招子攆人們就是不動而且越來越抱團越來越心齊大有誓死不移對抗到底的架勢。日寇和漢奸們一怒之下扔出了撒手 ︰調動軍警統一行動強行執房抗拒者可以打、抓、關押。于是他們調集了日本憲兵、偽軍和警察大隊的大批人馬還將新從日本運來的修建大和旅館的新式推土機、挖掘機調來又配上日本軍隊的裝甲車于今天上午十時把這攻擊目標——南崗下坎貧民窟團團圍住並且下了最後通碟︰午後一點以前所有居民全部遷出時間一過立即行動屆時如有不遷者無論人畜什物將和那些破屋亂瓦同歸于盡。;「通牒」用各種形式向居民們傳達了。但是卻沒有一戶人家從這包圍圈里搬出去。他們早已橫下一條心死活守住這塊「陣地」他們要用這千萬人的**築成一道長城擋住那鋼車鐵馬前進。他們也存著一個近乎天真的想法︰法不責眾只要大家都不動敵人就不敢下手。這里不是那偏遠的鄉村可以任憑鬼子們**燒殺這是哈爾濱的中心點這里出一條新聞就可以立即通向全世界敵人正在爭取世界輿論界承認偽滿洲國的時候怎敢任意胡來?

他們想錯了!他們用對一般惡人的估計來推斷已經暴怒了的日本法西斯強盜當強盜紅眼的時候就會產生十倍的瘋狂。于是當時針指向一點的時候先是一陣警笛嘶鳴接著是拖著長聲的各種口令像鬼叫狼嚎一般喊起來那些由日本人操縱著的推土機、挖掘機、裝甲車都轟轟隆隆地動起來了那些偽軍和警察大隊拿著鍬鎬鉤竿都舉起來了日本憲兵的槍彈也推上了槍膛。接著就出一聲尖叫著的日本口令隨著這口令響起了一排槍聲——這是預先安排好的對空放的總「進攻」的「號令」。隨著這具有威嚇性的「號令」一場向中國難民區起的「沖鋒」便開始了︰只見一片巨響聲中牆倒屋塌煙塵四起人喊狗吠雞飛鴨叫……敵人把所有那些能開得動的機械都開足了馬力向那些不堪一撞的小房破屋碾壓過來。這些機械有的是用于和平建設的有的是用于戰爭的如今卻都向這些受苦受難的和平中國居民碾來。當處在外圍的小房被撞倒以後整個的難民區就像炸了窩的鳥雀開了鍋的沸水一樣在滾滾煙塵中人們有的抱頭亂竄有的奔走呼號有的呼兒喚女有的喊爹叫媽有跑不動的老人、小孩被人從小房里搶出來也有的在房子眼看要被推倒的情況下還鑽進去往出搶東西……在一片混亂中集體抵抗解體了人們在哭叫呼號中從那些機械的空隙間跑出包圍圈有的跑到安全地帶舉目四望不見親人于是又呼叫著跑回去……有一群跑出來的老人和婦女還對日本強盜抱著幻想希望用哀求和眼淚喚動他們那惻隱之心他們圍跪在一個看樣子像總指揮的日本法西斯頭子周圍哭著叫著……但是換來的只是驅趕他們的日本大兵的皮鞋腳和偽警察的打罵……

塞上蕭走到這里的時候正面對著這一片悲慘的世界他眼望著那牆倒屋塌的滾滾煙塵耳听著哀鴻遍野的哭聲心真像被鈍刀子割著一樣難受他暗暗問著自己︰這就是日寇要我歌頌的王道樂土!這就是葛明禮說的日滿協和!當我的好友和伴侶為我送行的時候我還舉杯宣布︰要拋開過去追求的唯美主義在新的探索中描寫新的生活。他們也預祝我在新的征途中寫出新篇章在新篇章中能看到新中國的曙光!可是我邁出門的第一步就在敵人遞過來的白紙上寫下了投降的黑字我我還有什麼面目去見那些寄希望于我的親人們!我……

塞上蕭心痛欲絕地離開了那「悲慘世界」他腳步踉蹌地順著馬路的下坡向北邊走去。他也不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他身上的傷又開始疼起來但他心靈上的創傷更甚于身上甚至壓倒了那**上的傷痛使他能夠一直向前走去。他不拐彎地沿著人行道歪歪扭扭地走著耳邊不斷響著方才那慘絕人寰的哭喊聲和他在內心中的自我譴責聲接著又出現了送行宴上對他的預祝聲……柳絮影那「紅香點女敕色酒意橫眉黛」的嬌模樣大家那為他倆「比翼齊飛」的干杯。天哪「比翼齊飛」!如今自己的翅膀已經被折斷還怎麼飛?往哪里飛?……

塞上蕭正低頭往前走著忽然听到一聲汽笛長鳴鳴聲淒厲像是從他心底里出的絕望呼號。他身上一顫抖忙抬頭向前望去呀!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江水自己已經走到松花江邊了!江心里正有一條老而破舊的拖船拖著長長的木排頂著逆水艱難地、緩慢地向西方移動著那淒厲的笛聲就是自這老而又老的物體中。

塞上蕭淒然地望著那破舊得快要散架子的老拖船真感到自己也要散架子了。但是自己卻又比不上它它雖然老而又老卻還能拖著沉負重載頂著逆水往前進正因為這樣人們還需要它……可是自己呢……當一個人感到活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人需要的時候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塞上蕭步履蹣跚地沿著江邊跟著拖船往西走。當他走近江橋的時候他實在走不動了。他望望眼前空無一人這里既不是游覽區也不是人行道。松花江橋是由日本關東軍直接把守著一般行人只能從指定的地方通過。如果不是瘋子、傻子或者精神異常的人誰能冒險往這里走。正因為沒人走橋上的看守兵也就大大乎乎他們根本沒有現橋下來了人。

塞上蕭站住了他順著江邊的斜坡又往下走了幾步當雙腳已經踩到江水的時候他站住了。他伸手從西服上衣兜里摘下鋼筆又去模紙模了兩下停住了。他微微地搖了搖頭他不想留任何遺言了說什麼呢?人間的語匯有千千萬萬哪句能為自己辯解明白?只有這滔滔的松花江水才能洗去自己的羞辱……他想月兌下西裝但他又搖了搖頭月兌去西裝留給誰?穿著它不是沉得更快嗎Z他最後仰頭看看蒼天蒼天上沒有一片雲彩。蒼天如此宏大但卻不能包容他一個塞上蕭!他長嘆一聲一低頭用盡全部力氣縱身一躍跳進江中……

塞上蕭不會游泳他生長在號稱江城的吉林市但是封建家庭卻從不許他去干那危險的水中游戲。所以他今天一頭扎人水中便只見水泡不見人影了。

就在塞上蕭縱身跳人江中這一剎那一個穿西裝的大個子男人飛地向江邊奔來。他一邊跑著一邊月兌西服上衣、襯衣、背心隨月兌隨扔。等他跑到塞上蕭投江的地方的時候上身已經月兌光了。他又迅地甩掉皮鞋月兌掉長褲……他一邊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眼楮一邊盯著那冒泡的水面……他月兌得只剩一條褲權的時候便一伏身雙手向前一伸刷一下刺破水面鑽到水里去了……

當塞上蕭縱身投江的時候江橋上面的守衛日軍已經听見響聲有所察覺有幾個兵從橋頭堡里跑出來探頭向江面上看。緊接著他們現那個狂奔過來的大個子了這是什麼人?怎麼膽敢在這地方狂跑亂奔?還沒等他們出警號大個子竟像一條大魚一樣刷一下鑽進水面了。這還了得!竟有人敢潛入水中而且面對著橋墩子這要是……領頭的大板牙班長對著天上就放了一槍接著警笛也響起來一個班的日本兵都跑出來了大板牙班長指揮著兩個兵守著橋頭其余的大兵都跟著大板牙向橋下江邊奔來其度之快就像被獵人追趕的兔子一樣。

七八個日本兵奔到江邊的時候跳進江中的人還沒有露出水面。這時有兩個兵已經把大個子散扔在岸邊的西裝和襯衣抓到手中在兜里亂翻著……

嘩啦一聲水面被沖開了有兩個人腦袋同時露出水面一個臉向上是在仰泳嗎?不不像仰泳怎能一動不動……一個仰著脖面向日本兵站立的岸邊用一只胳膊劃著水緩慢地向前游著……

日本兵喊起來他們用日本語喊著︰「干什麼的?」「你是什麼人?」

沒有回答水中人只管向岸邊游著。

在喊叫中有人拉槍栓是要開槍?

這時翻西裝兜的日本兵舉著幾張名片對著班長喊起來︰「哎班長跳水的八成是我們日本人還可能是個官呢!」

班長急接過名片看。名片有六張五張上面都印著「第一中學副校長玉旨一郎」的字樣只有一張上印著「玉旨雄一」的名字右上角的官餃是︰「黑龍江省參事官、濱江警備司令部、哈爾濱特別市警察廳主席顧問」。班長一看這名片不由得一吐舌頭。這個玉旨雄一他看見過一個月前由若山中將陪著巡視江橋的時候他還給他站過崗呢。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往水面上看看。這時江里的人已經游得離岸很近了岸上的日本兵仍然喊著而且槍口都正對著那兩個人的腦袋……

大板牙眼珠子一翻他已經看明白水里的不是玉旨雄一那麼就可能是叫王旨一郎的副校長了。都姓玉旨又揣著他的名片可能是一家人……一想到這他立即對著那群亂喊的日本兵大喊一聲︰立正!

這「立正」一出口就像一只大手掐住了所有日本兵的脖子一樣立即鴉雀無聲了。

大板牙走到大兵們面前手揚著片子壓低聲音說︰「江里的可能是我們日本人在沒弄清情況以前要注意禮貌。」

大兵們齊聲應是。

江中人已經游到岸邊了。這時岸上的日本兵才看清原來臉向上那個人已經牙關緊閉大概被淹死了是下邊那個劃著水的人拖著他游過來的。

那個劃水人猛然從水里站起來水沒到他的腰部他用雙手托起那個被淹者一邊趟著水往前走一邊向岸上喊著一口純熟的日本話他果真是日本人。他喊的意思是︰我叫王旨一郎這個落水者是一位重要人物他現在被淹昏迷了你們當中有哪位會急救請快過來。

大板牙班長先答應著向水中跑去其余大兵全部跟著下了水在一陣水花四濺的忙亂當中昏迷不醒的塞上蕭被抬上了岸。由大板牙班長指揮著將塞上蕭頭朝下放躺在岸邊斜坡上然後解開他的衣服扣子和腰帶在鼓脹得圓圓的肚皮上一陣推摩只听肚子里一陣嘩嘩聲響過塞上蕭先是哼哼幾聲接著把嘴一張哇哇吐起水來……

一直緊張焦急的玉旨一郎咧開了嘴巴他為能把塞上蕭從死亡線上拉回來而興高采烈。他覺得塞上蕭這投江自盡的行動正是他悔愧難當的表現。玉旨一郎認為自殺也是一種勇敢精神的表現。這無疑是受了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影響。日本武士之子女在幼年時代就是學習自殺男子切月復女子割頸到需要死的時候要從容不迫視死如歸這才是真正的武土道精神。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博士曾寫過一本書《菊花與刀——日本文化的諸模式》指出了日本人行為上的極度矛盾性︰一方面愛好菊花培養美與戒慎;一方面又崇拜軍刀鼓舞冒險與戰爭。玉旨一郎是反戰的但日本武士道那種認為「有勇氣把握自己的生命的便能把握別人生命」的觀念卻使他對敢于自殺的人產生一種同情甚至敬重這種觀念形成他性格中的悲劇因素。

塞上蕭又重新回到人間了!他呼吸著一哼哼著但卻不睜眼楮。他**上精神上的創傷都過分嚴重了無論怎樣呼喚他還是不聲不響始終在昏迷當中。

玉旨一郎請大板牙領著到橋頭堡里往一中掛了一個電話他請王一民立即坐出租汽車前來。

半個小時後由王一民把塞上蕭送進南崗孔氏醫院的頭等病房里除交托給共青團員景秀蓮多方關照外又把柳絮影找來看護著他。

王一民把這一切都忙完以後天已經快黑了。他急忙離開了孔氏醫院準備去參加撒傳單的行動。今夜十二點要把湯北大捷的勝利喜訊遍告全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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