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有些暗下來。(提供最新章節閱讀>
天寒,庭靜,空中飄著細雪,密密繁繁,暮色究竟不能貫穿,只半弧輪廓浮在天邊。
後面山寺的鐘聲,簌簌的雪落聲,一點點喧囂,回廊一端,白衣的巫童,踮著腳,拿很長的松枝火把,去點亮檐下的燈籠。
藤原道無躺在吊窗格子前的地板上,懶散,眼楮微闔,像睡著,對旁的事情都懵然不知,也不覺得冷。
那是什麼?不安,焦躁,他在忍受著的,迫到窒息的低壓,要從他身體里掙月兌的。
被沉凍冰封著,凝在黑色中,沒有一絲波瀾。
藤,原,伊,竹。
名字,他怔怔的念出聲,貪婪之極的想著。
抬手將蓋住臉龐的頭向後掬,殿室內彌漫著安神的薰香。
藤原伊竹,睜大眼楮,純黑的瞳眸像清水洗濯過,澄淨透澈,里面一點驚恐慌亂也沒有。
他記得很清楚,沒有害怕,沒有尖叫,沒有哭泣,當時,離他們兩百步遠的地方,幾名暗侍正在跟刺客近身相搏。
說要幫他止血。氣息。絨絮般搔過他地頸側。
匕劃開他背後地衣服。冰涼地手指。輕輕按了按傷口附近地皮膚。
那一刻他在想什麼?他想看那個孩子臉上露出表情。除淡漠以外地其他表情。
楓林雖然難以躲藏。卻也阻礙弓矢。箭鏃只是埋進皮肉。沒有傷到骨頭。
等傷口處理好。他站起身。伸手將那個孩子拉到胸前。
……藤原道無。無奈地語氣里帶著幾分生氣和固執。你不要用力。
藤原道無想問你剛才做了什麼,可是當他看到那個孩子嘴唇上一點殷紅地血跡,突然頓住。
藤原伊竹認真的看著他,他將手臂一收,抱入懷。
細小的身體里。偷偷藏匿著緊張和心跳,他垂著眸。嘴唇抿了抿。嘴角勾起,手順著藤原伊竹略有些僵硬地背脊慢慢安撫。
殘枝落葉。金石相撞,嘶吼慘叫。頗為狼籍的混糅,藤原道無摟著藤原伊竹。置身事外般悠閑怡然的安于一隅。
看一眼便知,襲擊他們的刺客,是那種不入流的盜匪,平日干的大多為惡市井,地痞無賴地角色,沒有經過專門的訓練,即使有人教他們事先埋伏,佔了人數和時機地優勢,即使他身邊只跟著幾名暗侍,毫無準備。
這場看似粗陋地刺殺,可以預料的,也出乎意料,藤原道無微斂地眼睫下,閃動著嘲弄和玩味。
不論喜不喜歡,從小耳濡目染,不學以能,大凡王公貴族,在人前循規蹈矩,內守德律,外保五常,整飭禮儀,謹言慎行,對身份、官爵品級諸多約束,態度刻板一絲不苟。
反之,跟貴族審美觀矯正過的表象相對應地內里,他們的出身、背景賦予他們隨心所欲地資格,野心和**,越壓制就越放縱越扭曲,為什麼不順從本能主導,從一件物品到一塊土地,乃至人命,想要,就佔為己有,權力決定尺度,方式再骯髒殘忍都無所謂,因為太多家臣使役堪用,而完全不會沾染到自己。
刺殺內大臣這種與三公並列的對象,在最恰當的時間和地點生。
藤原道長是一個狂妄的人,狂妄加上野心,教唆旁支雇佣盜匪刺殺藤原道無,倒不是為了殺他,下一任天皇的人選,當藤原道長之女,彰子中宮誕下皇子的那刻,作為內大臣,藤原道無應該並且必須表態,在這件事上,不存在任何選擇。
現在的東宮已成年,一條帝的皇子卻剛出生,如果一條天皇幾年內禪位,對整個藤原氏而言,最佳的方式是由現在的東宮暫時接位,這僅僅作為過渡,然藤原道長決意廢除東宮,改立親外孫為東宮。
藤原道長安排這次刺殺,不是要殺藤原道無,只是向他表示悖逆的代價,當然,若生意外,藤原道無真的被殺死,那就是另一個局,另一種結果。
藤原道無很清楚事情會展到什麼地步。
收尾,不留活口,這些棄卒。
對上藤原道無犀利的目光,點點頭,身形一矮,敏捷的飛竄出去。
收回視線,他低頭看了看在他懷中默默支撐著他的藤原伊竹。
強烈的危機感令藤原道無猛的抬起頭,四名暗侍此刻都散在林中追擊潰逃的刺客。
西南、南、東南方向的上空已有濃煙升騰,他竟大意至此,藤原道無緊緊皺著眉,一邊目測風向,一邊攜起藤原伊竹的手,兩個人視線交匯,藤原道無轉過身,帶著藤原伊竹朝神社的方向奔跑。
背後傷口裂開,喉嚨干,藤原道無心里卻在想剛才的一剎那,那個孩子看向他的眼神,讓他莫名的生出一種無比安心的感覺。
十根手指纏握,這次回去以後,再也不許遇險,他的孩子,以後都會鎖好,平安京自己的私邸中。
腳步驟然停下來,臉上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柔情頃刻間消失,警戒的看著前方。
腳步聲愈加清晰起來。
很久不見,內府大人,一名頭戴紗笠、披裹著貂皮袍子的女子緩步走出樹叢,她的身後,一名男子穿了一件黑色的狩衣,底下是黑色的腰甲。
桐拜見尊主,女子朝藤原道無微欠身後,轉向藤原伊竹,將紗笠取下,遞給身後的男子,一只手輕提衣擺,跪伏,額頭觸地。
藤原伊竹無動于衷的拉著藤原道無邁步繼續向前。
女子站起身,臉上笑容溫和,神宮的提議,您……
我拒絕!
藤原道無打斷女子,擦身而過的瞬間,他的膝蓋不能自已的一般軟顫著,渾身力氣,就像被什麼抽干了。
他頹然倒地。
猙獰扭曲的表情漸漸退去,眼楮張開,殿室里很安靜,連一點聲響也沒有,不知何時,藤原道無嘴角噙著一抹晦暗的微笑。
藤原景闋問他那日來襲的可是藤原氏北家,藤原道無笑了笑,是,卻不只是。
春日神社在冬季的小祭,照常的落幕,藤原道無此行名為中宮御產來奈良藤原氏氏社和氏寺還願、獻物奉納的使命完成。
大人,車駕已經準備好,近侍低聲稟報。
連接各個殿室的回廊,廊下水流凍結,藤苑,萬物雪染,朱紅色鳥居,石階梯,石燈籠。
藤原道無回,最後看了一眼春日山,返身上馬。
相反的方向,一輛華蓋的馬車,正被百余近衛守護著慢行。
短促的禽鳴聲,一只褐羽的鷹,盤旋向上。
原來以為,對那個孩子的喜愛,就像喜愛內大臣的官爵、自己名下的私邸、封地、封戶、莊園、財帛、收藏、家臣、氏民、奴僕一樣。
雖然一直說是單單屬于自己的孩子,其實從未去深思。
不同的。
任何人和物都不足以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