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馬浮雲記 (二十九)第一次握手

作者 ︰ 曲甲

夕陽的半身已經被遠山所遮掩,象一個金色的圓盤發出著柔和的光。四周層層的雲彩被它的光芒所映照,顯出雲錦般華麗的色澤。

枯黃的茅草覆蓋著馬廄傾斜的屋頂,阿圖躺在上面,從這里可以看到院牆外的一切。

牆外不遠就有條小河,小河對面有一片小小的樺樹林,樹林外環繞著燒過的麥田,灰灰黑黑。河邊,白天放養的鵝和鴨正在幾個女人的吆喝下被趕回家,空中也正掠過幾只鳥雀,發出幾聲鳴叫,似乎在嘲笑那些生著翅膀卻又不會飛的呆鵝與笨鴨。

這個地方有工做,有朋友,可就是沒有什麼娛樂,閑余的時間的確是非常無聊,最大的樂趣就是和小開、阿晃他們幾個湊在一起瞎侃一陣。

「阿圖,你在上面干什麼啊?」下面一個秀秀氣氣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從屋頂探出了腦袋,來者是傅櫻。她今天穿了身粉紅的高腰長裙,象個可愛的公主,仰著頭向上望著,笑得份外的清甜。

「我在曬太陽……嗯……你要不要也上來看看?」

面對這麼可愛的小女生,又是他玩藝忠實的擁躉,他覺得無論如何也得搞好點關系了。他的彈射飛鳥,除了那個胖子之外,她是唯一的另外那位買家。

「好啊。」傅櫻听了他的邀請,就立即答應了。

他還是第一次跟她這麼套近乎,哪怕是請她下河游水,她也許都會同意的。

「可我怎麼上得來?」她用目光在四周掃了一遍,卻沒看到有梯子。

話剛落音,阿圖就狸貓般地從屋頂落下,一矮身子,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隨即雙手分別在她的腰間和腿窩下一托一拋。

「啊!」傅櫻一聲驚呼,只覺得在一股大力之下,身體如同騰雲駕霧般地飛行在空氣之中。

少頃,她的身體落下,但覺落身之處柔軟。再看時,卻是自己被拋上了屋頂,身下鋪的是干草,而他不知什麼時候又上了房,躺在了自己的身旁。

傅櫻的臉上染上了一層胭脂色,剛才屋檐下的那個動作太過于羞人了。回想起剛才他的雙手在自己腰腿間用力的情形,只覺得渾身一陣酸軟無力。

「哇,好漂亮。你說是不是?」傅櫻回過神來,看著遠方的斜陽和雲彩,情不自禁地說。當然,趕快開口說話,也可以掩飾一下自己的羞態。

又大又圓,跟張嬸炕的麥餅好像。」

听他如此形容,她不由笑出了聲來。再望夕陽,便果然和麥餅有幾分像了。

再看了一會遠景近物,卻一直沒听到他的動靜。傅櫻側臉一看,只見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若有所思,便問道︰「你想家了嗎?」

「嗯」阿圖皺起了眉頭,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只是,他所想的家乃是飛船,這點和傅櫻所說的家是截然不同的。

「你想你爹爹和媽媽了吧?」

「沒有。」

「騙人。你離開家那麼久了,會不想你的爹爹和媽媽?」

「我是姐姐養大的。」或許,在他的心目中,溫柔的瑪麗象個真正的姐姐吧。

「你見過你的爹爹和娘親嗎?」傅櫻側起身來,用手支撐著腮部,輕聲問著。

「只見過他們的畫像。」他很酷,一直保持著雙手枕在腦後的姿勢,眼光也還是一直看著遠方。

「那他們去了哪里呢?」她問完這句便後悔了,因為她怕如果得到「已逝」這種答案,那他也許就會感到很傷心。

「他們留了封信給我,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事情做完就回來。可十幾年了,他們也沒有回來過。我想他們是不想回來了。」他說到這里,眼楮中隱隱有了一層濕潤,便急忙將臉側開,並深深地呼吸了幾下,來慰平自己的情緒。

傅櫻卻是看到了。少女的心總是柔軟的,她想他還是個可憐的孩子。可是,她也才十四歲,更是個孩子。

她很想安慰他,但她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去,將他的手握住。

他長這麼大,還沒有如此正式地握過異性的手,只是在那天遞飛來飛去給她的時候,偷偷地模過一下。

雖然這是雙很小的手,除了秀氣之外,還有些冰冰涼涼的。她長得也很不成熟,與其說是個女人,還不是說是個女女圭女圭。但即便是這樣的一雙小手,也足以讓他覺得頭腦一陣陣地發昏。

于是,兩人都不敢說話了,只是握著手躺著那里,傻傻地看夕陽。

逐漸,太陽的上半身也整個地沒入到群山以下,天邊已經可以看到一個淺淺暗暗的月牙兒。

日落風寒,秋風將一片枯葉吹落到她的衣襟上。

「我得走了。」她低聲說著,聲幾不可聞,手中卻抓緊了一下。

「嗯。」

小女孩要回家了,否則爸爸媽媽會出來敲鑼的。

阿圖放開了她的手,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後在屋下伸出了雙臂,示意她也跳下來。

傅櫻閉著眼楮往下一跳,就落到了他的懷里,隨即就踏上了堅實的地面。

「下次再……」她低下了頭,眼楮只望向自己的雙腳。粉紅的裙擺下,露出了一點點綠荷的小鞋尖。

「嗯。」

傅櫻走了,望著她縴縴弱弱的背影,他的心情還沉浸在適才那陣長久的握手中。

「噓!」

一記口哨聲傳來,阿圖轉身一看,卻是阿晃從馬廄中走了出來,賊眼兮兮,滿臉詭笑。

阿圖頓時腦門一昏,「啊,你剛才……」。如果阿晃適才是在馬廄里,那麼自己剛才與傅櫻在屋頂上的舉動和說話,這小子豈不是……

阿晃望著傅櫻遠去的背影,欣羨地嘆了口氣,說︰「阿圖,她看上你了。」

這就是說,他剛才真是听到了他們說話的內容。想到這里,阿圖就是一頭雞皮疙瘩。

「今晚是你值夜嗎?我記得應該是老馬。」

「別緊張,」阿晃橫走兩步,將手往他肩頭一搭︰「老馬家有事,跟他換班了。我說阿圖啊,這可是件好事,二小姐可是真不錯。是不是?」

「什麼錯不錯的。別瞎說……她還是個孩子呢。」阿圖囔囔著。

傅櫻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遠處的牆角,兩人一起收回了目光。

「娘們都是會自己長大的,長起來快得很,一天一個樣。再說,她又不要你養。」阿晃用很有經驗的口吻說。

「哦。」阿圖似乎有所悟。是啊,人的確是會長大的。

「對了,你準備什麼時候娶阿藍啊?」

「娶她?」阿晃一皺眉道︰「為什麼要娶她?」

阿圖一呆,然後又說︰「既然你喜歡她,為什麼不娶她呢」

「誰說我喜歡她?」

「啊!那你還跟她睡覺?」

「誰說一定要喜歡,才能睡覺?」

「你跟人都睡覺了,難道不準備娶人家?」

「切!」阿晃一甩頭,擺出一副大情聖的模樣說︰「要是睡過了的女人都要娶,我還不得娶上七、八個老婆。」

阿圖無語了。真沒想到,原來阿晃並不怎麼喜歡阿藍,所以不準備娶她。不過他口中卻常常提起阿藍,如果不喜歡,怎麼會老掛在口上。看來,要了解人的想法,猜測人的心思是挺難的。

這時,遠方又忽然出現了傅萱的身影。她還是那副假小子的打扮,身上還是掛著那把刀。

雖然北方民風彪悍,帶刀走路的人不少,但帶刀走路的女人卻是極其少見,除非是正在值勤的女兵。就算是象傅蓴那樣的大將,平時也是一身女兒紅妝,當然也不會帶著把刀。至于帶刀走閑路的大小姐,估計她是全蝦夷獨一個了。

「大小姐是有主的了。」阿晃看著那個背影,口中嘆息了一聲。

「哦,她要嫁人了?」

「還沒有,不過都傳說頓別介要把她許配給長野盛。」

「長野盛是誰?」

「二姑爺長野望的兒子。」

阿圖再看傅萱,她沿著這條長路一直向城門口走去。他對傅萱可沒興趣,這娘們實在是太凶了,說不定那天就動刀子了。

「大小姐的腿真長。」阿晃贊嘆著,口里還發出了嘖嘖的聲音。

阿圖再看她的背影。的確,傅萱的腿很長,步子也邁得很大,一路走去,象個大兵。

※※※

朔風日隆,吹滿一地的枝葉,岸上野草霜黃,湖中蘆葦衰敗。

一個人兒,穿著件長大的黑色外襖,膝蓋下露出半截白裙,沿著湖水邊走邊讀。

「凡遇,合也。時不合,必待合而後行。故比翼之鳥死乎木,比目之魚死乎海……故君子不處幸,不為苟,必審諸己然後任,任然而動。」

一個人影在她身旁嘎然而止。蘇湄知道這又是那個叫阿圖的少年。最近清晨,每每讀書之時就會在路上遇到晨跑的他。

他展露給她一副少年人蓬勃的面容,「先生早上好。」

「你也早上好。」她回報一個美好的微笑。

「有個問題想請先生教我。」他神態恭敬,還鞠了個躬。

「哦,別這麼客氣。不敢言教,你說就是了。」她回答說。

他來頓別不到兩個月,據說之前是一句話都不會說的。但奇怪的是,他如今的國語非但說得非常流利,而且發音奇準,絲毫不帶蝦夷地方口音。

「為何說‘天地人’是三才?」

蘇湄一愣,然後笑問︰「你讀三字經了?」

三字經里有一句「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是。」

她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這個答案難度很高,他也不一定能理解,所以便只是問︰「誰教你的?」

「我自己學的。」說罷,他從懷里掏出本書來,便是蒙學課本三字經。

自學!這種讀書的勁頭每一名老師見了都是會高興的。蘇湄欣然地點著頭,問︰「你學到哪里了?」

「都學完了。」

三字經有三百七十四句,一千一百二十二字,蘇湄絲毫不信他有這種本事,便說︰「你背給我听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匏土革,木石金。絲與竹,乃八音……」

「行了。」蘇湄打斷他的背書,驚訝地問︰「你可會寫?」

「會。」

「把‘稻粱菽,麥黍稷’這兩句寫出來。」這六個字比較難,很多學了一兩年三字經的孩童們都不怎麼寫得明白。

只見他撿起根樹枝,在土地上歪歪斜斜地寫出了這六個字。她一看,居然一筆不少。

蘇湄的頭有些發昏,這個阿圖不是才來頓別二個月嗎?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從不會說話、不識字到會背會寫全篇的三字經,而且還是自學,這實在是件奇事。

「你是如何學的?」

「每個字上有拼音,記住讀音和寫法後,再問別人意思。」

原來他是這樣死記硬背的,那他的記性……蘇湄無法想像下去,只是指著地上的字問︰「這個菽字是什麼意思?」

「是豆子。」

「稷呢?」

「是粟。」

「稷還有別的意思沒有?」

阿圖卻是回答不出來了,慚愧地說︰「他們就告訴我是粟的意思。」

蘇湄明白了,這少年是個讀書的天才,但天才是需要個好老師的,否則他一輩子都只能局限于「稷」就只是「粟」這種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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