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後
大風卷肆,雪花紛飛,如雲如霧,在一片皓白之中,枯木的枝條就像是筆墨劃過的痕跡般,一筆筆、一劃劃,成了這雪霧中最深刻的線條,讓行走在那濃黑墨痕之間的湖綠色縴影顯得分外鮮妍奪目。
卷帶著細雪的風吹撲著女子的臉蛋,讓她如玉般的肌膚帶上一抹如敷胭脂般的淡紅色,而那抹嫣色讓她微瞇的杏眼顯得更加迷蒙,不經意地流露出不自知的嬌態。
年將十九歲的沈晚芽容貌稱不上美麗,五官僅僅只是恰到好處的勻致,教人看起來順眼舒服,最勝出的是一身雪肌,似溫潤的白玉,但更透明了幾分,彷佛連肌膚底下的血液在流動都可以瞧得清楚一般。
雖然人家常說這身剔透的肌膚正是美人的最佳寫照,但是,沈晚芽自個兒卻不喜歡,總以為這模樣顯得她過分柔弱了。
她此刻所行走之處,是「宸虎園」的後院山林,林子中央栽種了幾棵百年以上的老樹,據說是問家的風水靈氣聚集之地,人們都說問家幾代之前的老爺子就是看上了那塊土地能積財,所以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將整片山林都給買到手,建了這座教世人夢寐以求的「宸虎園」,讓後代子孫能夠安居。
出了林子,眼前驀然一片開闊,沈晚芽朝著人聲而去,看見一名老人正專注地在指揮幾名年輕的壯漢鏟雪,當他們合力將雪給鏟開之後,見到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大片玉磚似的冰。
「胡伯。」沈晚芽出聲喚老人。
胡長安聞聲回頭,看見了她的到來,笑咧開嘴,黝黑的老臉襯上紅通的糟鼻,令人感到分外親切,「小總管,妳來了!」
「嗯。」沈晚芽點點頭,走到他身邊,注視著眾人賣力地鏟除積雪,「今年的冰結得如何了?」
「看起來已經差不多,再過兩天就可以安排取冰,因為小總管吩咐讓人一定要將水里的雜質去淨,所以今年的冰凍得特別剔透干淨,就像水晶似的,更別說池子里蓄的是山上引來的活泉,這冰吃起來一定甘甜無比。」
說起這個,也是他們這位小總管的功勞,在她的籌劃之下,讓人在「宸虎園」的後山谷里鑿了幾個大池子,充蓄泉水,在夏日時可以當做飲水取用,到了冬日就可以蓄水成冰,在大寒時冰結得最硬的時候割塊取出,放進凌室里,到了天熱時,就能取冰消暑。
聞言,沈晚芽微笑點頭,「辛苦胡伯了,這兩天我會多派些人手給你,如果有不足的地方,您只管跟我開口,千萬別客氣。」
「老胡知道,取冰是一年一回的大事,我絕對不跟小總管客氣。」說完,胡長安頓一頓,又道︰「對了,東總管的病還是沒有起色嗎?」
「不能說沒有起色,不過是老毛病,這病根一旦扎下了,想要根除沒那麼簡單,只是大夫說過了,只要我義父能夠安心靜養,不要操勞掛心,就不會有大礙,請胡伯不要擔憂。」
「好,老胡不掛心,替我轉告東總管,就說有妳這位小總管在,他大可以放心靜養,半點心也不必操煩,因為妳這位後輩是青出于藍,辦事就是牢靠,絕不教人擔心。」
沈晚芽微微一笑,對于胡長安的贊美不接腔,只是答復道︰「胡伯的關切,我會代為轉告義父,我相信,他老人家得到了像胡伯這樣老朋友的問候,想必會康復得更快一些。」
聞言,胡長安樂呵呵的,只見她話說完,轉眸出神似地看著在眾人努力鏟除之下,積雪之下漸漸露出的冰層,為的就是不讓雪積在冰上,影響最後取冰的質量,雖然鏟雪對幾個壯漢而言並不是苦差事,但隔三差五就要執行一次,要一直持續到取冰那天為止,說起來是件麻煩的活兒。
雖然她相信胡伯的監督,但是身負總管之職,她還是必須過來巡視一下進度,只是她不禁想到去年的此時,取冰這事情還是由她義父在操辦張羅,沒想到今年換成了她。
從青城逃出來的那一日算起,轉眼間,八年多過去了,而她來到問家,也有七年的時間。
想起了那近年余在外流浪的歲月,沈晚芽澄亮的眼眸一瞬間變得黯然。
所幸,有她的義父東福的見憐,將她收為義女,在昨年舊病復發,日漸沉痾之際,強力向問守陽舉薦她,讓她暫代總管之職。
如果不是她有幸遇上了這位老人家,只怕她仍舊還在飄泊,也不會有眼下的安逸日子。
「小總管!」忽然一聲叫喚打斷了她的沉思,她回頭,看見了隨侍在問守陽身邊的小廝歸安穿越林子,往這方向跑過來。
「是爺回府了嗎?」她柔聲問道。
一路跑得飛快的歸安停下腳步,雙手搭在膝上,連喘了幾口大氣之後,才點頭道︰「對,爺回府了,他要妳去見他。」
「我知道了。」沈晚芽頷首,一瞬間表情變得認真,心知他們爺的話由歸安的嘴里代傳出來,不知輕描淡寫了多少,「胡伯,那我先走一步了。」
說完,她越過歸安的身邊,率先離開,一刻也不敢耽擱,就怕不小心遲個眨眼的功夫,就要面對主子陰沉不悅的臉色,以及毫不留情的嘲諷了。
剛才,她話說得太早也太滿了。
能遇上她的義父,絕對是一件幸事,但是,只要有她的爺存在世上的一天,她的日子就休想過得安逸。
那個男人討厭她,她心里深深明白這一點,又或者該說,這「宸虎園」里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一點。
她已經不想去計算自己從小到大,吃過這男人給的多少苦頭了!
可是,礙于她義父的面子、他二叔公的力挺,以及問家眾奴僕們的支持,他才迫不得已讓她坐上代理總管之位。
她告訴自己只要行得直、坐得正,就不怕他,雖然這男人可以不問理由給她苦頭吃,但就算不是現在,她相信在不久的未來,她會好到讓他無可挑剔,對她再也沒有半點刁難!
「走那麼急,是被鬼追了嗎?」
沈晚芽冒著風雪才剛踏進書房,就听見里頭傳來一道含著嘲弄意味的男性嗓音,那音色、語氣她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她頓了一頓,抿起淺笑,沒露出絲毫介懷的表情,昂起首注視著坐在花梨木書案之後的主子。
「因為爺召喚奴婢過來,想說可能是要緊的事情,所以不由得走快了些,听到爺說這話,我想自己應該沒有來遲才對。」
「妳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自我感覺良好了?」問守陽沒跟她客氣,冷淡地說完之後,目光盯在手里的賬本上,又翻過了一頁,「我只是以為憑咱們問家小總管的本事,應該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抵達,還要臉不紅氣不喘才對。」
這擺明又是刁難!但是沈晚芽已經習以為常,唇畔的笑痕絲毫不減,「是,承爺看重,奴婢以後會再改進,務必令爺滿意。」
這一年來,她被人稱為問家無所不能的小總管,因為這些年來,有她義父的提供協助,為她延請師傅,再經過多年的學習苦練,她嫻熟琴棋書畫,不只懂計數會看帳,還會說蒙、藏、回紇以及數種色目人的語言。
所以,人們猜測著她說不定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再加上她在流浪的那段日子里,也因緣際會學了些旁門左道,所以人們又稱她是問家「能夠飛天遁地的萬能小總管」,對于這稱喚,她覺得好笑,但世人多愚昧,還真有不少人信她真能飛天遁地,能做常人不可行之事。
但她想,在這天底下,最不將她當成人看待的,大概是坐在她面前的爺吧!而她之所以能夠樣樣皆通,也全拜他的苛刻之賜,若非當年在祠堂的寒天夜跪,絕對沒有今日的她!
「嗯。」問守陽悶吭了聲,雙手一合,蓋上了手里的賬本,這才抬起臉,揚眸正視她的存在。
那是一張無論在任何人眼里看來都極為突出好看的臉龐,因為擁有鮮卑血統,所以問守陽的五官較尋常人深邃分明,鼻梁挺直,嘴角微抿的唇瓣看起來雖然嚴厲了些,但不失飽滿,尤其是那雙宛如琥珀般的眼色,直瞅著人時,那清冽的光芒教人不寒而顫。
因為長年在外帶領商隊大江南北闖走,讓他的皮膚被很均勻地曬上一層淺褐色,俊挺的臉龐看起來多了幾分男人的陽剛之氣。
雖然沈晚芽沒有親眼見過,不過,她曾經听二叔公問延齡說過,因為流著鮮卑人的血脈,所以,他們問家男人的皮膚顏色都偏白,年少時個個都像是脂玉般溫潤的孩子,就連問守陽也不例外,可是這些年鮮少見他皮膚回復白淨,想必是刻意維持了黝黑的膚色。
「出門前我要妳辦的事情,辦得如何了?」他將手里的賬本擱回案上,隨手又取過另外一本,但只是擱在修長的大腿上,不急著翻看。
「回爺的話,都辦妥了。」沈晚芽解開湖綠色的外氅,勾掛在手腕上,沾在氅子上的雪花,因為遇見了屋里火盆的熱度,都已經消融成水珠,「送給各家相與的年節禮品奴婢都已經打點妥當,清冊我呈放在爺的書案上,就是爺的右手邊那本紅紙皮的冊子。」
「給唐家的老太爺,妳送了什麼?」
一直以來,唐家與問家的生意關系十分密切,唐家的老太爺唐桂清高壽八十九,雖然唐家的商號已經退位交給子孫經營,不過,老人家在商場上的人面廣,在諸多方面都給問家關照不少,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長輩,所以在交往的情分上較為綿厚些,問守陽尤其看重這位長輩。
這一點沈晚芽當然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不敢掉以輕心。
「唐老太爺近年迷上了玩雙陸棋,所以我投其所好,特地請名師打造,送給老人家一副以白玉為案,紫金為棋子的雙陸棋組,听唐家的家人說,老太爺收到這份禮物,開心得好幾天合不上嘴。」
「嗯。」問守陽也知道老人家近來迷上玩雙陸棋,幾乎到了逢人就邀上一戰的地步,就連他也陪玩過幾回。
問守陽伸手取過紅冊子,不經心地翻看。
沈晚芽趁著主子在翻冊子的時候,又接著開口說道︰
「還有,今年入冬以來我們已經施過四次的熱粥,發過兩次的棉被,那天奴婢去‘澄心堂’探望叔爺的時候,他提到今年的冬天特別冷,粥和棉被他想要各再多布施一次,如果爺也同意的話,那奴婢即日就去準備,訂了日子才好貼出公告讓貧苦的百姓們知道可以來‘宸虎園’領取賑物。」
不同于問二叔爺的樂善好施,問守陽在錢財的用度上一向極為謹慎,幾乎到了世人覺得他小器的地步,這也就是沈晚芽要問過他的原因,畢竟每次布施都需要花上一筆不小的銀兩。
人們都知道「雲揚號」問家以經商聞名,祖先在經營長途販運賺了萬貫財富之後,知道這門生意雖然可以賺大錢,一趟下來的生意至少可以賺上幾萬甚至于十余萬兩,但絕非長治久安之計,所以,盡管有七支可以賺進萬金的商隊,問家人還是用賺來的錢另外投資了幾項生意,其中,以做紙和開礦最為世人所熟知。
只是,「雲揚號」的新當家問守陽,自從繼承家業以來,在做生意這方面,被形容是跟誰都不熟,在他的眼里就只認識錢,也因此這些年來才會將商號給經營得有聲有色。
他做生意雖然成功,但在做人之道上卻不可取。
當然,更別提他一上位就急著除掉一些跟隨問家多年的元老,就連自己的親叔公問延齡,都被他以極不留情的手段給逼得交出權柄,所以這些年來,他們二人的關系一直就如同水火,除非是逢年過節,或是祭祖家典之日,否則,問延齡不想見這位佷孫一面。
「既然我叔爺說話了,那就照他的意思去辦。」他低沉的嗓調不冷不熱,合上紅皮冊子,將它輕扔回桌案上。
「是。」她恭順頷首。
「東叔還好嗎?」
沈晚芽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件事,愣了愣,隨即微笑回道︰「大夫說義父的病況沒有再惡化的趨勢,料想只要再多休養些時日,應該就可以痊愈。」
「那就好。」他點了點頭,「替我轉告東叔,要他只管安心休養,等完全康復再回來不遲。」
「是,奴婢一定將爺的話代為轉告義父。」
沈晚芽柔軟的嗓音平順,一如以往的不疾不徐,她清澄的眸光直視著主子深峻的臉龐,見到他又將全副的注意力挪回到賬本上,這時,歸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啟稟爺,葉大掌櫃與陳副掌櫃已經到了。」
「讓他們進來吧!」問守陽說完,給了她一個「退下」的眼色。
沈晚芽頷首領命,轉身往書房門口走去,正好與葉蓮舟及陳敬理兩位掌櫃錯身而過,雙方彼此點頭示意。
雖然一直以來,兩位掌櫃負責對外,而她身為總管,負責對內,不過,在很多事情上頭,他們二位長輩很倚重她的能力與意見,而她也常常不吝于幫忙,所以在私底下,他們雙方的感情算得上是熟稔深厚。
她走出了門外,重新披上了外氅,接過歸安趕忙遞上來的油傘,撐傘走進了風雪之中。
不同于她趕來時的大風大雪,此時風勢小了些,雪花靜靜地飄落,吸去了周遭多余的聲音,令她感到分外寂靜,這過分的安靜,不由得令她想起了從青城逃出來後,遇上的第一場冬雪。
就是在那冰冷的雪天里,才剛趕到了京城的她,親眼目睹了自己親爹與親娘的送葬隊伍,蒼白的雪花,蒼白的喪幡,以及漫天飛舞的紙錢,一色的白,狠狠地刺痛了她的雙眼。
身為他們二位的女兒,她該跟著去送他們人生最後一程,她想沖上去追問父母是怎麼死的,可是她沒有,大娘在人群之中見到了她,一瞬間,原本還帶著一絲淚意的雙眼透出了陰冷,看見那雙眼,她知道倘若讓人給逮回沈家,只怕是永無翻身之日了。
所以,她轉身沒命似的逃了,宛如一只再落魄不過的野貓,逃進最破落的胡同里,將自己藏在髒臭的垃圾堆中,才逃過了追捕。
在終于確定要捉她的人遠離之後,她再也忍不住悲傷與害怕,以及一身再也無能為繼的疲憊,蜷抱成一團,大哭了出來。
沈晚芽記得,那天,是她生平最後一次掉眼淚。
從那天之後,她再也沒哭過。
因為,在她的心里明白了一件事實,就是再多的淚水,也不能替她成就任何事,只是顯得自己沒用與懦弱而已。
她想,若仍舊是那天愛哭的女孩,就不會有今天的沈晚芽,不會有問家萬能的小總管,所以,她的決定是對的,即便,在走到今天這一步之前,她做的事情並非都是對得起良心的好事,但她不在乎。
如今在她的人生道路上,不想去追究過程,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結果是好的,那做一點犧牲又何妨呢?
而今日她眼前的一切美好與平順,更教她萬分確信,她的決定沒有錯!
說也奇怪,真正的寒冬里,她不怎麼畏冷,反倒是入了春,才會犯起畏寒的老毛病,連她自個兒都不明白原因。
沈晚芽昂起嬌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感覺精神也跟著清爽了起來,是的,她沒錯,倘若有人因為她而被傷害了,那也只能說是他們倒霉,要擋住她的去路,說到底,是他們自個兒的不對了!
想著,一抹花開般的微笑在她的唇畔綻放,令她白里透紅的臉蛋顯得分外嬌艷,宛如在冰雪之中猶然獨立自傲的水仙,兀自散發著怡然的芬芳……